“经此一事,孩子们的名声算是闯出来了,往后...或许能有更多选择,不必全然受制于家族安排。”
能做到中书令的李思远是何等人物,立刻听出了孙路话中的深意。
他握着温热的茶杯,沉吟片刻,再次抬头看向孙路时,眼中的急切焦虑虽未全然消退,却已沉淀下去,恢复了往日几分清明与沉稳。
“孙兄,”他声音压低了少许,回到了最初的主题,却不再像方才那般失态,“多谢你告知小女之事,令我宽怀片刻。但正因孩子们已有如此前程,你我更需为她们计深远。千机阁昨夜之变,究竟真相如何?明远他...究竟如何了?”
“我倒是忘了,明远前些日子调去千机阁上了。”
沉默片刻,李思远忽然道:“昨夜千机阁九灯齐暗,朝野震动。内廷监连夜召集群臣,却无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千机阁也联络不上,传送阵法也失灵了,加上运河上时不时传来爆炸声...”
“随后王大人浑身是血,扛着一个半死不活的星官前来说要面圣,之后刘凤就将我等屏退,到底说了些什么也无从得知。”
孙路微微一笑:“阁主大人闭关修炼时出了些岔子,引动天地异象。幸好王震及时赶到,助他一臂之力,这才化险为夷。”
“那位星官,至于为什么浑身是血,那是因为他从千机阁换值时从楼梯上失足跌落而已,我已经替他看过,并无大碍。”
“刘公公屏退百官倒也说的过去,毕竟人多口杂,难免传出去什么不好的话。”
孙路淡淡道,“加上此事不宜外传,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
李思远会意地点点头,不再多问。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李思远眼中却闪过一抹深意。
那夜皇城中的动静远非天地异象四字所能概括。
有传言说千机阁上空电闪雷鸣,红光与黑气交织碰撞,甚至有人看到巨眼的光影盘旋天际。
“阁主大人可还安好?”李思远试探着问。
孙路执壶的手微微一顿,茶水在杯中荡起细微的涟漪。
他抬起眼,目光沉静如水,望向急切的李思远。
朝中皆知孙路与司空玄交情匪浅,甚至有师徒之谊,但具体细节却无人知晓。
这次千机阁出事,当然是孙路知道的消息最全。
书房内的气氛,随着话题的回转,再度悄然凝肃起来。
“这茶怎么样?”孙路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你我所饮之茶,取自今春枝头最嫩的芽尖。经采撄、萎凋、杀青、揉捻、干燥,方能于此杯中重生,散发清香。”
李思远眉头紧锁,不解其意:“孙兄,此刻何必论茶?阁主大人和我弟明远他...”
“旧叶落,新芽生,本是天地常理。”
孙路轻轻打断他,将李思远面前那杯几乎未动的茶往前推了半分,“就如同这杯中的茶叶,它曾依附于枝头,得天地滋养,而今形态虽改,精魂却已融入这一盏香茗之中,以另一种方式存续。”
李思远的手指猛地攥紧了衣袖,骨节发白。
他死死盯着孙路看似平静的面容,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以另一种方式?你和我说实话,千机阁上那九盏灯...昨夜黯淡又重明,究竟发生了什么?明远...明远他是不是...”
书房内一时间只剩下铜壶在小炉上咕嘟的轻响,以及两人之间沉重得几乎凝滞的呼吸声。
孙路缓缓放下茶壶,目光掠过窗外那已然稳定、光华内敛的九盏明灯,最终落回李思远惨白的脸上。
他沉默了片刻,终究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昨夜,有外魔侵扰阁主闭关之境,其力诡谲强横,意图崩毁千机枢机。”
孙路的语速很慢,字字清晰,却又仿佛裹着一层迷雾,“阁主大人与值守星官...力战不退,以身为锁,以魂为印,终将魔障逼退,护住了枢核,维系九灯不坠。”
他顿了顿,迎上李思远骤然失神的目光,声音更沉:“司空玄大人与令弟明远...功成身殒,神魂已与千机阁阵法核心融为一体,自此...不朽不灭。”
“梦丫头就像那新芽,而明远...”
“早就听说你们兄弟二人...情同手足,你...”孙路轻叹一声,“节哀...”
“不朽不灭...”
李思远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身体晃了一下,猛地伸手撑住桌沿才稳住身形。
他眼底瞬间涌上血丝,悲恸与一种了然的绝望交织其中。
“所以...那九灯重明,是因...是因他们...”
“是因他们的牺牲与守护,换来了千机阁乃至浮明城的安宁。”
孙路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沉重的肯定,他拿起李思远面前那杯已微凉的茶,递到他手中,“思远,饮下这杯茶。这其中有雪山之清凛,亦有舍身之甘醇。”
“明远走得其所,他尽了一名星官所能尽、所应尽的全部职责。陛下...亦深感其忠烈。”
“但此事关乎社稷安稳,不宜深究,不宜外传。”
李思远的手指冰冷,颤抖着接过茶杯,却无力送至唇边。
茶水在杯中剧烈晃动,映出他破碎的神情。
良久,一滴泪无声滑落,坠入茶汤,荡开一圈微不可见的涟漪。
李思远久久无言,只是默默地看着杯中载沉载浮的茶叶嫩芽,仿佛在看那些瞬息消逝的生命。
最终,他重重叹了口气,带着无尽的疲惫与一丝释然:
“我明白了...至少,明远他...走得其所。”
他最终嘶哑地开口,将茶一口饮尽,颓然地杯重重放回桌上,发出一声脆响,“茶凉了...人,亦不复还。”
他站起身,背对着孙路,肩背显得异常僵硬:“多谢孙兄...坦诚相告...告辞。”
孙路并未起身相送,只是望着他踉跄离去的背影,目光深沉难辨。
直到李思远的脚步声消失在回廊尽头,孙路才缓缓执起自己那杯早已冷透的茶,举至眼前,对着窗外映入的天光,低声自语。
“旧叶落,是为新芽得沐晨曦。茶凉了...但炉火未熄,总需有人续薪添炭。”
“以茶代酒,敬您最后一杯。”
仿佛说与那已逝的司空玄,又仿佛说与自己听。
他将冷茶一饮而尽,苦涩之味漫于舌根,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