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枭算盘打得很好,走一趟,处理两趟事,一切都安排妥帖。
唯一的问题是:这一趟,能不能走成?
薛枭不认为柳合平两公婆轻易离京:“...死了个女儿,不留着讨要说法?”
山月却道:“不。他们一定会走,并且会走得又急又快。”
山月少有把话说死。
薛枭挑眉:“这般笃定?”
山月唇角微敛,神色紧绷。
“为何这般笃定?”薛枭再问。
山月移开眼目,眼眸落在窗棂外,因初冬的京师苍茫茫的风而簌簌拍打枝干的老槐树枝桠上,神容很淡,语气也很淡:“待他们真正离京,我再告诉你为什么。”
******
乔贵太妃谕令下得又急又陡,后宫的事如今没个章程,方太后自然无人约束她,加之柳家被撸了个底儿朝天,柳薄珠也不算个甚官家女,处置柳薄珠就跟在偌大宫闱里不经心捏死个虱子——只需要丢一个“冲撞皇家”的罪名,便算是给出了解释。
一个雾霭茫茫的晨间,柳薄珠的尸身,自宫中刑罚司拖至薛南府。
罩在脸上的白布被风掀开,看到一张血淋淋的脸和扭曲的身躯,柳薄珠早已面目全非,下颌被错开后再没合上,骨头连着皮肉兜兜甩甩,腰上的肉模糊一片,絮状的肉与拉杂的丝绸早已混在一起,分不清更扯不开。
柳合平妻室秋氏尖叫一声,随即昏死过去。
柳合平惧大于怒,想出去寻人打探消息,既找不到门路,更无处伸冤,闯了两次二门,终在第三次见到了山月。
山月很平静,位居高位,向下俯视。
秋氏俯冲上前,声声泣血诘问:“...哪个内宅女子没动过这些歪心思?打点小算盘?”
“斗姐妹,算嫡母,争父亲的、丈夫的宠爱,争夫婿、争嫁妆...谁没做过!谁没打过盘算!薄珠不过是算计了你腹中的胎儿,你却要她的命!贺氏——贺氏——你好狠的心!好狠的心啊!”
秋氏睚眦欲裂,双目冲火:“你这个毒妇!你若有本事,你就杀了我!我若活着一日,我必为我儿复仇!”
“内宅?争宠?”
山月笑出声来,“你还以为这是内宅争斗?我的双亲大人诶!‘青凤’之争,唯有搏命!我们这群人,在上位者眼里,除了一条命,没什么值钱的了!”
“斗败了,就是姚早正!柳合舟!常蔺!死无葬身之地!”
山月抿唇笑起来,转项看向秋氏身侧一言不发的柳合平:“更何况,若当真只是内宅争斗,又何必由乔贵太妃下旨?——柳薄珠险些当众暴露‘青凤’!”
柳合平缩在袖中的手抖了一抖,自入内室,他一直低垂着头,听山月此言,这才抬起头来,声音发颤:“你说什么?”
他听清楚了的,他在装傻。
山月冷笑一声,忽略秋氏,眼神紧盯柳合平:“当着方太后的面,柳薄珠怒极失言,质疑‘青凤’为何选择我嫁入薛府,而非她!方太后像嗅到肉味的猫,恨不能将柳薄珠拆解开来,问清楚‘青凤’的来历、运作和目的,若非贵太妃当机立断,你、我、靖安大长公主、贵太妃、袁次辅...全都会被柳薄珠的供词害死!——所有人都知道皇帝正愁找不到口子撬开‘青凤!”
柳合平手抖如筛,仓惶惊悸的眼神像极了被猫摁在爪下的老鼠。
山月俯身,压低声音:“我奉劝双亲大人,若想保命,趁‘青凤’还未回过神来处置你们——早日出京避祸吧!”
秋氏高呼:“不!我不!我不出京!”
秋氏“嘭”地一声跪坐到地上,涕泗横流:“我不出京,薄珠死得好惨!死得好惨...死得好惨...”
秋氏声音凄厉,伴随秋风,如同山月声音之后的垫音。
没有人理会她。
山月紧盯住柳合平,继续道:“...自城东码头,行大运河,明日一早便出发,我会找薛枭为你们要五百两银子并官家的行路牌,进出入京皆可通用。柳氏颠了家,你们若想回松江府老宅,最好等事情平息之后再动;若不想回老宅受尽掣肘,带着儿子在别处安家,这五百两银也够你们活几年了,待京师不那么动荡后,我既姓了柳,自然要赡养你们,多的好的没有,一年一百两银子倒不是什么难事。”
柳合平艰难地吞了口唾沫,抬起眼皮,飞快地梭了山月一眼,好似在权衡。
京城太凶险了!
他们不过是纵容女儿投了麝香,想叫这贺氏滑胎,小小一桩事,谁料到女儿竟丢了命!
他当然想要荣华富贵,这荣华富贵,也得有命享才行啊!
还不如拿着五百两银子回家!
五百两银子,也不少了!
柳家鼎盛时,他们作为旁系,也没占过什么大便宜!只看着柳合舟雕梁画栋住着、山珍海味吃着十分富贵,他好歹有个功名,却也只能帮柳家算算帐、管管佃户!五百两,他得攒三五年!
至于死掉的女儿...
柳合平念及柳薄珠,突然手不抖了:真把这丫头嫁了,指不定能不能拿到五百两呢!
“行了!“柳合平开口斥责痛哭流涕的妻子:“倘不是你教女无方,薄珠也不至于殿前失仪,丢了性命!既山月开了口,又帮咱们攒了行程,就按理做就是了!”声音压低:“你看薄珠死了三五天,叫咱们进京的贵人可曾来瞧过咱们!?——赵大人自己都失了势!活在他们口中的大长公主连个管事都没派来!咱们可莫再去惹嫌怒了!”
秋氏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
山月一动不动地高坐其上。
柳合平还保留着读书人说话的秉性,文绉绉地又是劝又是骂着秋氏,见秋氏哭得难看又难堪,柳合平索性站起身来,撩下狠话一走了之:“...不管你走不走,反正我是要走的!咱们若有本事,早就来京师扎根了,也不用等到现在!你若实在不走,我便休书一封,你与我再无瓜葛,就算你犯下什么大事恶事,也惹不到我和琪哥儿身上来!”
柳合平拂袖而去。
秋氏双手俯撑在地上,手一点一点将绒毯攥紧。
山月垂目,平静地看着秋氏恨到发白的指节:“秋...夫人,对吧?”
秋氏惊惧抬头。
“你不要恨错人了。”
山月语声始终平缓:“谁叫你们来京师当棋子的,却又不管你们的,你恨谁;”
“谁害怕‘青凤’暴露,而选择牺牲薄珠的,你恨谁;”
“谁不把我们平民的命当作命的,你恨谁。”
“我诚然算计了薄珠,薄珠又何尝没有算计我?我若叫她得了逞,被她成功李代桃僵,我一个假姓氏、假身份的假千金——还能活着吗?”
死。
都得死。
做棋子的,完成了使命,有可能会被献祭;
没有完成任务,一定会被献祭。
除了死,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棋子与棋子自相残杀,又有什么意义呢?
秋氏嘴角微微抽搐,她佝着头,死死盯住地上绒毯极沉的靛青,颜色太深了,恍惚间就像凝成一团的血迹拖延在地上成了铁锈一样的深黑,就像薄珠的血。
没那么简单。
没那么简单!
没那么简单地把她的女儿当作必死的棋子!
柳合平和长子都想走,男人的意见在某些时刻举足轻重,翌日清早,五驾马车向东赶路,到底是明面上的亲眷,山月与薛枭联袂相送是合礼数的,紧赶慢赶,终赶在天色沉暮前,将人送上船。
山月、薛枭折返,依照计划,执帖留宿城东寒山寺。
主持亲迎,寒暄三五言后,见薛枭油盐不进,十分不给人脸面,便唱了声“阿弥陀佛”借口诵经离殿而去,留下都寺越明大师陪客。
薛枭径直朝前走,山月愧歉地朝越明大师致意:“...我们家大人幼时在道观长大,佛道两家之别,大师莫怪。”
越明大师双手合十,脸上挂着慈悲了然的笑意:“阿弥陀佛,痴嗔贪皆为我佛大忌,出家人又怎会怨怪?”
薛枭走得更远,背影都快隐没在树影中了。
山月声音轻轻:“上回见您,还是一年前,今日拜会您,您精神气一如既往地平和充裕。”
越明大师的笑弧度标准:“劳夫人费心,许久未见殿下与周夫人,却不知两位贵人可还安好?”
山月第一次见靖安与傅明姜,就是在寒山寺。
靖安约在寒山寺,证明这是她信赖的地方。
信赖的地方,由信任的人组成。
眼前的越明,便是第一次等候在偏殿中为她带路的僧人。
听越明大师此言,山月便可知靖安并不在此处。
“日头或热或凉,殿下身子便或好或坏...”直到薛枭彻底不见人影,山月才压低声音回答:“常家不行了,周夫人到底有个做驸马的兄长撑着,守着姑娘过,日子也不难。”
越明听闻山月说得又直又白,规矩标准的笑加深了两分:“阿弥陀佛,待贫僧诵经后,必亲为殿下与周夫人的长明灯酌加半壶蜡油,好好祈福一番。”
山月叹口气:“多事之秋,也只有好好求神明护佑了。”
话锋一转,山月顿了顿又道:“武定侯府便很虔诚,故而,许多事都寻不上他们。”
武定侯府,便是崔家。
越明的袈裟在光亮中闪了两下,想起崔家公子身边那个跛脚龅牙每十日就来加一次长明灯,一次就是二十两银子,便觉得这桩生意做得很是成功:“...世子虔诚,又逢绥元翁主生产在即,小公子的长明灯从未断过,如今更是每日请五斤茶油与供奉过的佛灯油燃灯,还特意挑了东南角、背靠佛像、面授香火的好点位供奉。甚至,还特意每十日命小厮来为小公子的长明灯诵经叩拜...”
既然这薛夫人说话又直又白,越明便害怕他说隐晦了,这薛夫人听不懂:“...佛前不讲求临时抱佛脚,功夫都在平常,夫人若有心亦可在寺中捐一捐功德香火,求得我佛庇佑。”
“啊!可以的呀!”山月展现出浓厚的兴趣:“正逢身侧有血光之...”吞下后话,囫囵过去:“我想请两盏长明灯,一盏给我未出世的孩儿,一盏给刚过身的二妹,大师您看供奉个几斤合宜?”
这桩生意终于也成了。
越明大师:“阿弥陀佛,未出世的孩儿即为婴灵,每日两斤灯油可供愿景;刚过身的姑娘,英年早逝,怨气颇重,若是夫人有意,贫僧可做法事后,再每日供奉五斤的海灯,佛愿更强。”
“可——可——”山月连连点头。
越明大师做生意时手脚最为麻利,不多时一盏长明灯制好,交由山月亲送至宝塔佛前,三层又三层,九层佛塔在殿中将菩萨佛像供得悲悯大气。
山月探头,看一盏连着一盏的长明灯,有些灯前还供有瓷板画像,便好奇问道:“...敢问大师,这是何用?”
越明大师回道:“长明灯前瓷板画像多以人像为主,若是供奉逝者,便画逝者在生时衷爱之事物。”
“那...若画的是垂髫小儿欢喜生活呢?”山月抿了抿唇,飞快地随手一指,轻笑问道。
越明大师唱了声:“阿弥陀佛,多是幼子早夭,生母为缅怀亡子所做之来生畅想。”
山月微不可见地脊背一僵,立刻缓过来,双膝在蒲团跪下,闭着眼,轻轻地、虔诚地叨说着什么。
越明见山月不再发问,又看天色极晚,侧身打了个呵欠便以诵经为由躬身告辞,偌大的宝塔殿唯有山月一人。
光影闪烁,一道黑影自窗棂翻入。
薛枭贴墙,微微抬颌:“殿外无人。”
山月立即敛裙起身,紧抿唇,小跑至九层供奉佛塔东南角,飞快梭巡,最终将目光定在蜡油最多、油光最亮黄的那盏长明灯上。
“...和尚说崔玉郎每隔十日,便会叫小厮前来为即将出世的孩儿供奉长明灯。”山月踮起脚,小心翼翼地将那盏荷花样式的长明灯轻轻拿下:“我不信,爱屋方能及乌,崔玉郎不喜傅明姜,又怎会看重她的孩子?”
山月眯着眼看。
绽开荷花下的长明灯牌上写有小字:吾儿崔印儿康健顺遂、百岁长乐。
印儿,看来是傅明姜为孩子取的乳名。
大名还需孩子生下后,由长辈正取。
看来看去,没什么奇怪。
山月怀疑自己的猜测出了错,迟疑着将油灯放回。
“等等。”
身后的薛枭声音很沉,像漂浮在水面的檀木,骨骼感很重。
薛枭一只手伸出,无视闪烁的火焰,将油灯一把攥进掌中,示意山月再看:“你再看看油灯底部有无异样。”
山月佝身弯腰看去。
油灯底部歪歪斜斜,不知用什么尖细的物件儿刻了几个字:“吾儿李印儿平安健康”。
刻画之人,应是不太识字,“康”字,少了两撇一捺,“健”字多了一点一横,刻字看上去孱弱单薄,甚至因匆匆忙忙,导致所有的字都大小不一,最后一字明显漂浮敷衍。
山月双目微瞪,将此话复述于口:“李印儿...不是崔印儿...是李印儿...李...”
谁姓李?
为什么要在长明灯底部写这样的字?
谁写的?
山月嘴角嗫嚅,却不知从何说起,恰逢其时,薛枭低沉如浮木的声音再度响起,一切的迟疑与惊愕仿若在刚刚沉默的时刻消化殆尽,只留下与素日无异的稳沉语调:“崔玉郎身边那个跛脚小厮,姓李,名木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