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辉立于化沼泉翻涌的墨黑色浆泡之畔，周身被水底宫殿那幽绿惨淡的光晕笼罩，身影在扭曲的光线中显得既单薄又异常挺拔。
他面前，是盘踞在力量之源旁、如同沼泽本身化形的水婆婆，那双凝聚万年毒瘴的死寂眼眸，正冰冷地审视着他。
空气凝滞如汞，每一寸都充斥着无形的压力与盘算。
子辉率先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声音平稳，却字字清晰，砸入这片幽闭的空间：
“水婆婆。”他微微颔首，竟先行了一礼，礼数周全却透着疏离的冰冷，“逐日部落石水，今日前来，是为狼毫大萨满之事。她身中泉毒，暴毙于此，于情于理，您身为地主，总该给个说法。”
水婆婆面具下的眼睛毫无波澜，只有手中那蛇形水烟壶顶端不断渗出黑色粘液的暗珠，在缓缓搅动化沼泉时发出细微的“咕噜”声，算是回应。
子辉继续道，语气依旧克制，却将条件摆上了台面：“狼毫与逐日，歃血为盟。大萨满之殇，我石水不能坐视。今日，我愿献上一份厚礼，换您一次出手——
“其一，化解大萨满所中之泉毒，令她得以安息，回归无影泉；其二，放开泽国通道，让沙堡内所有狼毫族人，以及我逐日族人，安全离开绿血湖泊。”
说罢，他右手抬起，打了个清脆的响指。指尖摩擦的细微声响在这死寂的水底宫殿中竟异常清晰。
随着响指声落，木梭已从怀中取出一只不过拳头大小、色泽暗沉、表面粗糙的陶罐。
罐口以某种兽脂混合矿物密封得严严实实，却依旧有丝丝缕缕极淡、却蕴含着磅礴生机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阴寒死气从中渗透出来。
——正是掺杂了深渊红藻剧毒、经由子辉以狼石之力与鼀潭秘法精心“修饰”过的“不死泉水”！
陶罐出现的刹那，水婆婆一直古井无波的眼眸深处，似有极细微的涟漪荡开。
那并非惊喜，而是一种更深沉的、混合了贪婪与警惕的审视。她干瘦如鸡爪、覆着细密鳞纹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蜷。
下一秒，离她最近的一条匍匐在化沼泉边缘、粗如梁柱的暗绿色水蚺猛地昂起狰狞头颅，巨口张合间并未发出嘶鸣，反倒是喉部一阵剧烈蠕动——
噗！
一条仅有小臂粗细、通体呈半透明幽绿色、宛若玉雕的气泡小水蚺，竟从它口中被“吐”了出来！
那小水蚺动作迅疾如电，凌空一扭，便精准地缠绕住了那只粗糙的陶罐。
它的身体柔软而冰凉，如同有生命的玉带，将陶罐层层包裹、托举，而后缓缓飘浮而起，朝着水婆婆的方向无声滑去。
整个过程诡谲而静谧，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仪式感。
陶罐稳稳落入水婆婆摊开的掌心。她甚至没有低头查看，只是那握着蛇形水烟壶的手微微一顿，包裹陶罐的小水蚺便如同融化般渗回她的袖袍，消失不见。
紧跟着，一阵低沉、干涩、如同无数枯叶在寒风中摩擦的冷笑从面具下传了出来，回荡在空旷诡异的宫殿中，令人毛骨悚然。
“嗬嗬嗬……石水，倒是有几分胆色，也舍得下本钱。”水婆婆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刮过岩石，“狼人族的不死泉……石斧那老蛮子倒是真信得过你，连这命根子都肯让你带出来。”
她话锋陡然一转，冰冷刺骨，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与恶意：“但是，你凭什么认为，老身会答应你的条件？凭什么要救那自寻死路的老虔婆？又凭什么要放走那些到嘴的血食？”
子辉瞳孔微缩，面上却不动声色：“交易已立，礼已奉上。水婆婆您德高望重，莫非想要食言而肥？”
“食言？”水婆婆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声更加刺耳，“老身何时答应过你？这泉水，不过是狼毫族污我化沼泉、扰我清净的赔偿！是他们该付的代价！”
她猛地一扬手！
嗡——！
化沼泉上方那片粘稠如墨的空气骤然扭曲，光影交错间，竟凝结出两幅清晰无比、宛如亲临其境的动态影像！
第一幅影像：正是在这座水底宫殿之内，只是场景略有不同。狼毫族大萨满——那位面容枯槁、眼神却锐利的老妪，正与水婆婆相对而坐。
两人似乎在交谈着什么，水婆婆手中的蛇形水烟壶烟雾缭绕，狼毫大萨满的神情显得异常激动，甚至带着一种决绝的疯狂。
第二幅影像：视角切换至化沼泉的某个偏僻角落。泉眼周围的空间产生一阵不易察觉的扭曲，一道模糊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浮现——其特征赫然是狼毫族无影毫卫！
他手中持着的不是攻击性的毒针吹筒，而是一种特制的、用于汲取液体的器具。他以极快的速度，小心翼翼地将吹筒探入翻涌的化沼泉中，汲取了少许墨黑色的泉水。
得手后，身影再次融入阴影，消失无踪。而下一刻，那支盛放着化沼泉水的吹筒，竟诡异地出现在了第一幅影像中、正在与水婆婆激烈争论的狼毫大萨满手中！
影像中，那老妪脸上闪过一抹极端复杂的神色，有痛苦，有决绝，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疯狂。
她猛地举起吹筒，竟毫不犹豫地将其中那致命的化沼泉水一饮而尽！
泉水入喉的瞬间，她身体剧震，皮肤肉眼可见地泛起幽绿的灰败色泽，迅速肿胀，眼中生机急速流逝，最终直挺挺地倒下，气绝身亡！
影像到此戛然而止，如同泡沫般碎裂开来，消散在化沼泉翻涌的毒瘴之气中。
整个水底宫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子辉眼底的狼石幽芒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流转，消化着这惊人的真相。
原来如此！狼毫大萨满竟是主动饮下化沼泉水自杀！她为何要如此？是为了嫁祸狼尾族，为阿骨朵出兵制造借口？还是另有更深层、更绝望的原因？
他飞速思索着老妪真正的用意，却发现线索纷乱，难以立刻看透。
……
那大水蚺吞吐小水蚺的法门，那化沼泉上显化影像的法门，皆属于兽族、兽人族大萨满的水之法。
正如当年老头子所言，妖族精善水、金、火、木、土五行之术，诡变莫测；而兽族则深谙地、水、火、风四大之法，狂野霸道。
这水之法，与子辉曾见过的水之术大有不同。
水之术妖异，凭借的是施术者自身的修为与术法之力；而水之法狂野，依靠的却是沟通、驭使外物蕴含的原始力量与法则。
水婆婆所施展的，正是借化沼泉本源之力显化的景象——真实，冷酷，不容置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