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陈炜刚步出会议室大门, 秘书立刻无声地跟上他,递上一个文件夹。走廊的光线有些刺眼。
“市长,下午两点是规划局的年度……”
“都推掉。”
陈炜打断了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决绝冷硬。
他脚步未停,径直向自己的办公室走去,步履沉得如同在丈量着一道看不见的战线。
秘书一怔,立刻道:
“是。那您……”
陈炜没有回答。
他推开自己办公室厚重的门,走了进去,反手“咔嗒”一声轻响将门关紧,顺手拧上了锁。
秘书被关在了门外,有些错愕地站在那里。
门内,陈炜并没有走向办公桌。
他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对着门口,眺望着远处那座已经被巨型围挡圈起来、机械轰鸣声日夜不休的原西街地块。
他没有动,像一座沉默的山岩。
只有微微发抖的、缓缓抬起的左手,暴露了他内心翻江倒海的激荡。
陈炜掏出一支烟叼在嘴里,点燃。
打火机的火苗跳跃了一下,照亮了他眼底那片冰寒与炽热搏斗的战场,以及紧绷的下颌线。
烟雾袅袅升起,模糊了窗外那片围挡喧嚣。
门缝里,几缕青烟固执地钻了出来。
夜晚,Y市一家会所,顶层包厢的门无声滑开,隔绝了外面震耳欲聋的电子乐和浑浊的香水味。
里面是另一个世界:
低矮的穹顶,深紫丝绒墙面包裹着空间,水晶吊灯只开了一半,光线暧昧地流淌在昂贵的波斯地毯上。
空气里是雪茄、年份威士忌和某种甜腻熏香的混合气味,浓得化不开。
洪晓陷在宽大的单人沙发里,怀里搂着一个穿着亮片吊带裙的女人。
女人妆容浓艳,像一幅精心描绘的工笔画,正用涂着蔻丹的手指捻起一颗冰镇葡萄,往洪晓嘴里送。
洪晓张嘴接了,顺势在她腰上掐了一把,惹得女人咯咯娇笑,身体蛇一样扭动。
门开的动静让洪晓抬眼。
看到陈炜独自一人走进来,他脸上那点调笑瞬间淡去,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他拍了拍女人的屁股,力道不轻:
“去,自己玩会儿。”
女人夸张地“哎哟”一声,扭着腰肢站起来,经过陈炜身边时,眼波流转,带着职业化的挑逗。
陈炜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径直走到洪晓对面的沙发坐下。
那女人身上的香水味,混杂着烟草和酒精的气息,让他胃里一阵翻腾。
侍者无声地出现,将一杯不加冰的单一麦芽威士忌放在陈炜面前的矮几上,又迅速消失。
陈炜没碰那杯酒。
他从西装内袋掏出烟盒,弹出一支,银质打火机“叮”一声脆响,幽蓝的火苗舔舐着烟丝。
他深吸一口,辛辣的烟雾在肺里滚了一圈,才缓缓吐出。
灰白的烟雾在昏黄的光线下盘旋上升,模糊了他此刻的表情。
“局势不利啊。”
陈炜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低沉,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砸进这浮华奢靡的空气里。
洪晓端起自己那杯琥珀色的酒液,晃了晃,冰块撞击杯壁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抬眼看陈炜,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近乎嘲弄的弧度。
他当然懂陈炜的意思。
什么“暂时主持全面工作”?那不过是省里给的一块吊在驴子眼前的胡萝卜!
期限?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短则三月,长则半载!
拿不出足以堵住悠悠众口、更要紧的是能让上面那几位大佬点头的硬邦邦的政绩。
这个“暂时”,就永远只能是“暂时”!
陈炜屁股底下那把椅子,永远也别想坐实!
“文铭……”
洪晓啜了一口酒,喉结滚动,声音带着酒液的醇厚和一丝冰冷的玩味。
“是个狠角色。一周,就一周!在那种场合,当着所有人的面,把旗子插得那么直,那么硬!”
他放下酒杯,身体微微前倾,那双被酒色浸染得有些浑浊的眼睛里,此刻却射出鹰隼般锐利的光。
“他这不是在表态,是在划界!是在告诉所有人,尤其是告诉你陈市长,他文铭来Y市,不是来给你陈炜当副手、搭台子的!”
陈炜夹着烟的手指微微一顿,烟灰无声地飘落在水晶烟灰缸里。
他沉默着,又吸了一口烟。
文铭那张在市政府会议室里沉静却锋芒毕露的脸,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让他心悸的是,文铭选择的时机和场合——市政府经济会议!
那是他陈炜名义上主持全面工作后,第一次重要的公开亮相场合!
文铭此举,无异于当众抽他耳光,宣告分庭抗礼!
“还有君凌。”
洪晓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冷酷。
“文铭那番话,句句都戳在君凌的心窝子上。这两个人,一个空降猛龙,一个过江龙,一个快刀斩乱麻,一个根基深厚……哼,现在凑到一块去了。”
他嗤笑一声,带着浓浓的不屑,却又难掩一丝忌惮,
“陈市长,你那个‘暂时’,现在可是被两把刀架在脖子上了。一把快刀,一把钝刀,钝刀磨久了,割起肉来更疼!”
包厢里只剩下雪茄烟雾无声地缭绕和冰块在杯底缓慢融化的细微声响。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
陈炜依旧沉默,只是指间的香烟燃烧得更快了些,烟头的火光在昏暗里明灭不定,映着他眼底深处翻涌的、被强行压抑的惊涛骇浪。
洪晓看着他,忽然咧嘴一笑,那笑容里却毫无暖意,只有赤裸裸的算计和一种居高临下的施压:
“上面要‘水花’,要快。我们洪家的钱、资源、‘头雁’,都已经就位,风口也给你造起来了。现在。”
他身体向后靠进沙发深处,眼神却像钉子一样钉在陈炜脸上。
“不是讲什么‘稳’、‘长远’的时候!你拖不起,我也拖不起!”
他顿了顿,拿起酒杯,将剩下的酒液一饮而尽,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再放下杯子时,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种毒蛇吐信般的阴冷:
“挡路的石头,要么搬开,要么……”
洪晓的舌尖舔过有些干涩的嘴唇,眼神里掠过一丝残忍的厉色。
“直接敲碎!”
“敲碎”两个字,如同两把冰锥,狠狠刺入陈炜的耳膜!
陈炜夹着烟的手指猛地一颤,一截长长的烟灰无声断裂,簌簌落在深色的地毯上,瞬间被昂贵的纤维吞噬,不留一丝痕迹。
他缓缓抬起眼,看向洪晓。
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晦暗不明,像深不见底的寒潭,映着洪晓那张写满资本傲慢与冷酷的脸。
包厢厚重的门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喧嚣,也隔绝了这座城市的万家灯火。
敲碎?搬开?
陈炜的指尖无意识地碾过那支即将燃尽的香烟,滚烫的灼痛感从指腹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