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擎声紧接着响起。
轮胎摩擦地面打转,卷起一地尘土,黄扑扑的一蓬漫在空中飘飘荡荡,没几秒又簌簌落下。
车辆向着南边驶去,渐行渐远。
不过半分钟,技术员手里拎着个黑色哑光的手提箱回到办公室。
孟呦呦立刻迎上前去,双手稳稳接了过来,紧紧搂在怀里。
技术员一边将钥匙返放回抽屉,嘴上不忘跟她交代使用说明:“开机按侧面红色按钮,预热结束后绿灯亮,探测到电子信号会变换成红灯,并且开始闪烁震动。”
孟呦呦站得端正,耳朵尖尖竖起,一字一句听得认真,不断在脑海里复诵,谨记于心。直到她听到结束语“……好了,关键就这些,剩下的就靠你自己了。”
孟呦呦一刻也没再耽误,如同来时那样,飞奔下楼,冲出一楼大门,然后头也不回地朝着北边奋力跑去,一往无前。
小小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在小路尽头,载着满身的干劲。
…
孟呦呦再一次踏入休息间时,一改先前紧绷的心态,她斗志满满。
一把推开房门,映入眼帘的场景让孟呦呦不由得瞠目。
茶几上,一只搪瓷杯歪到在一侧,杯口淌出的水渍在桌面上晕开一大滩,汇到茶几边缘,滴答滴答串成一条断续的水线落在地面上,将水泥色浇成深灰。
再向上看去,小战士双手指节通红,却全然顾不上在意,眼睛讷讷盯着手里拿着的那只金属钢笔,一脸的沮丧无措。
眼前的这一幕,无疑是给了孟呦呦当头一棒。
这时,约翰·巴特从容地从沙发上站起身,姿态优雅地掸了掸西装前襟的褶皱,漫不经心开口道:“孟小姐,你来的正好,我只是想要喝杯热水而已,没成想手笨,不小心打翻了。”
“你看……这不给你们添麻烦了。”他左右环顾了下,问:“快!哪里有抹布?我来清理一下。”
孟呦呦仿佛身体被定住,拎着手提箱把的那只手,指尖不觉捏得发白,硬实的箱把边缘硌进了掌心的软肉。
约翰·巴特探究的目光从孟呦呦的脸上停留片刻,然后滑到了她手中那只突兀的黑色手提箱上,眸底随之划过一丝锐利,男人收敛神色,转而问:“这是什么?”
…
红灯亮起的那一刻,孟呦呦的心情说不上是轻松还是沉重。
尘埃落定,亦是遍地狼藉。
有些东西,既成定局——助手那边的磁带被销声灭迹,钢笔也未能幸免。
见证着重要痕迹一次次被对方抹除,孟呦呦不可避免地在想,过去的一个多小时里,一步步走来,她是不是可以做得更好?
合格线的标准在哪?她应该如何自处?
孟呦呦看着闪烁的红光,情绪没有起伏,只冷静陈述道:“巴特先生,我们的设备检测到你随身佩戴的物品含有未经申报登记的电子装置。请你配合我们做进一步检查。”
约翰·巴特实在聪明,深谙“鸡蛋不要放在一个篮子里”的道理,双管齐下。最后,他们竟然在他的皮带扣里发现了那个东西。
…
三日后,孟呦呦乘车前往附近镇子上唯一的一家简易招待所,靠近码头。
约翰·巴特和助手分别住在二层的一个单间,中间隔了一个房间,住着我方人员。
敲门进屋后,约翰·巴特没分给她一个多余的眼神。
孟呦呦对此不以为意,她将录音机、相机还有支钢笔,从背包里逐一拿出,然后整齐摆放在桌面上。
做完这些,孟呦呦拉上背包拉链,转过头去,对着背身站在窗前的棕发男人道:“这些都是你的个人物品,你现在可以检查一下有没有损坏?”一副公事公办的淡漠语气。
孟呦呦的音量不低,约翰·巴特却像是恍若未闻,沐浴在阳光当中慢悠悠地抻了个懒腰,口里发出一声真假难辨的舒服叹谓。
见状,孟呦呦并没有出声催促,只是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陪他耗。
过了会儿,那人双手插在西装裤兜里,闲散地踱到桌边。他低下头,目光扫过桌上的物件,手指随意地拨弄了一下相机的镜头盖,一副浑不在意的摸样。
就在他的手指即将碰到录音机时,孟呦呦立在一旁,面无表情适时补充道:“里面存在争议性对话的录音磁带已经处理掉了。”
闻言,男人挑了挑眉,意味不明。
“至于那支钢笔,”孟呦呦顿了下,“还有你的皮带,我们的技术人员分别在其内部发现一台隐藏式微型照相机和音频发出装置。”
“尽管钢笔被你‘不小心’泡了热水,里面的胶卷全部乳化作废,我们无从判断它拍摄的照片是否为违规内容。但这台微型相机,你事先并未向我方做合规登记,按照规定,我们有权扣留。”
“至于你藏在皮带扣里的装置,尽管我们并未成功获取在它运作下的成品磁带。但这种隐蔽将其携带在身上的行为,本身就违反了我方对外的相关管理条例及国际公认的新闻从业准则。”
听到这里,约翰·巴特终于嗤笑一声,开口:“所以你的意思是我这一趟不仅得空手而归,还得白白搭进去两台设备喽?”
“综上,”孟呦呦直接无视他的不满,声音拔高了些:“你的行为已超出新闻采访范畴,彻底破坏了双方信任基础。
你的采访许可及签证,自此刻起正式被吊销。我方责令你于二十四小时之内离境。”
“好,如果没有问题,我的通知任务已经完成。接下来会有其他同事负责陪同你前往口岸,协助你办理出境手续。请你即刻收拾个人行李,准备启程。”
说完最后一句,孟呦呦利落地拿起背包,转身欲走。身子侧了半圈,却又兀自顿住,孟呦呦扭过脸,沉声道:“巴特先生,我们国家有句古话,我想送给你。”
孟呦呦目光平直地看着对方的眼睛,一字一字道:“多行不义必自毙。”
闻言,约翰·巴特眯了眯眼,“什么意思?”
孟呦呦转回身去,面对着男人。“巴特先生,你口口声声说要亲眼见证最为残酷真实的一面,向国际大众还原真相。
你从头到尾满口的正义、公理、人权,可你真的在意这些吗?”
说着,孟呦呦突然从口袋里抽出一张照片,拍在桌子上,也拍在了约翰·巴特的面前。
“这张照片上的地雷残骸,正是造成三天前你在病房里见到的那位战士身上无数创口的罪魁祸首。然而这种杀伤力极强的武器被大量埋伏在有平.民活动的区域,造成的无辜.伤亡不计其数。
照片上地雷表面刻有的外文铭文标签一清二楚,你是否要选择性看不见?”
“人如果连最后一点良知都彻底泯灭了,那么他还是人吗?
有能力把白的说成是黑的,这是你的本事,只是这个黑色的染料来源于哪?
它来自于你心脏的颜色。”
孟呦呦以为自己说出接下来这些话的时候,肯定义愤填膺,身体是颤抖的,声音是尖锐高亢的。可真到了说出口的那一刻,却异常平静。“你明明看见了医院里,有多少我们的战士正在经历非人的痛苦。”
她用最为平静的声音发出字字泣血的呐喊:“到底是谁在不.人.道地使用武器?”
一句比一句轻:“又到底是谁在使用不.人.道的武器?”
那张照片孟呦呦最终没有带走,她留在了招待所的桌面上。至于约翰·巴特最终有没有带走,她不得而知,也不再关心。
利益划分阵营,阵营孵化先天立场,有人生来为既定立场服务,代价是必须蒙蔽双眼,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是非,似乎变得不再重要。
孟呦呦早已褪去不切实际的幻想,不会天真到以为自己三两句愤慨的控诉就能够唤醒一个人沉眠已久的良知。
这只是她的一时意气,也是傻气。相信正义终将会到来,是她一厢情愿始终不愿妥协的理想主义。
人生在世,总要固执地相信点什么。或许在某个特殊的时刻,它能支撑着你走下去;或许它能给你冰封麻木的意志带来一丝真实的温度;
但它一定可以让你知道,你正在做什么?在为什么而坚持?又为什么不愿意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