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区前线指挥部。
霍青山带队归位后,独自一人趁着夜色前往前指汇报任务的完成情况。
一处被茂密藤蔓完全覆盖的山壁。拨开伪装,一道厚重的、包裹着铁皮的钢筋混凝土门赫然出现。卫兵验明身份后,推开了一扇仅容单人通过的侧门。
霍青山带着满身湿气走进隧道里。男人的靴底碾在指挥室门口时,只一瞬便觉察到其内气氛正焦灼,各方人员吵得不可开交。
“……已经向A区高地观察所一再确认过了,密码本确定没在翻译员身上。”
“就算本子不在身上,可她本人最近接触过我部近半月来的密码体系,脑子里不可能没有痕迹,一旦落入敌手,代价将不堪承受。”
“更棘手的是,那个翻译员前几天才刚成功破解了敌方部分板块的动态密钥算法,如果真的是最糟糕的那种情况,说明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此破译出的任何一则敌方情报,也一并失去了实际参考价值。”
会议桌正前方,一直凝眉的男人猛地出声,音量不高,却瞬间压过了所有嘈杂:“两个小时。”
屋内顿时静下,所有人的目光纷纷闻声看过去。团长环视一周,一锤定音道:“再等两个小时,如果到时候还没找到人,或者没有确切消息,全线即刻暂停现用密码本,启动备用密码体系。”
霍青山只听到后半段,但还是在第一时间判断清了现下指挥室内聚焦的危机痛点。一名涉及核心机密且自身价值极高的翻译员同志正处于失联状态,其本身已成为了一个亟待封堵的活体情报漏洞。
就在这时,团长的视线扫到门口,眸光微动,招道:“霍排长回来了。”
门口的身影骤然绷直身线,脚跟一并,抬手敬礼,振声喝道:“报告首长,霍青山执行任务完毕,前来报到!”
…
霍青山的目光长久地定格在手中捏着的那张资料表上姓名一栏,周遭沸杂的人声全都扭曲成一道道失真的音波,滋-滋-滋-,灌进耳朵里却没一个字音成了形。
所以,她已经回来了?而他时隔月余再一次接收到有关她的讯息,竟然会是在这样一个场景下。
直到团长雄浑的嗓音越过众人,精准点到他的名字:“霍青山,c战区那一带你曾去过几次,对地形较为熟悉,针对以上制定的最新搜救计划,你有什么看法。”
身旁人推搡了下男人的胳膊,霍青山恍然回神,抬眸间,眼底惘色尽散,只余一片空洞的清明。
男人的目光飞快掠向面前沙盘,上面蜿蜒标注着‘惊蛰小组’此行划定的路线,停留数秒后,转而又看向另一侧竖起的立板,密密麻麻的坐标和字符占据了整面黑板,这是上一波派出去的搜救队实地采集、传送回来的敌军伏击点坐标和巡逻规律。
男人沉吟半晌,肃声道:“重新调整主要搜索区域。”声音带着磨损过的粗哑,却不损杀伐果决的魄力。
“原定路线及周边延伸区域,既然已经进行了一轮搜寻,且没有发现任何交火、被迫隐藏或人员伤亡的明显痕迹。以防遗漏,二次搜索有必要,但意义不大。”
讲到这里,有人听懂他的意思,随之立即提出质疑:“我们之前也考虑过他们有可能因故改变原定路线。可就是假设他们真的中途改换了路线,又该从哪里下手?
A区观察所到c区一号驻地的直线距离接近二十公里,这两者之间有可能的路线组合起来,保守估计也得有个成千上百种,范围太大,盲目搜寻等同于大海捞针,这根本行不通。”
霍青山的目光再次投向立板上的信息。花豹是他手底下最顶尖的侦察兵,他足够了解“他”。
霍青山在脑中快速复演着:从出发时间算起,按原计划行进,小组在不同路段遭遇敌军巡逻队或预设伏击点的概率有多大?以花豹的思维和临场决断力,在何种局面压力下会选择冒险脱离原定路线?至于新路线的选择,‘他’又会如何考量?
期间,男人的指尖不时在沙盘上描摹、游走,好似在触摸山林的脉络。
长达七八分钟令人窒息的静默过后,他沉声开口报了三个坐标,随即给定结论:“重点排查这几处区域。”
这时,自然有人会问:“理由呢?”
“这是综合分析下来,几率最高的方案。”男人言简意赅答。
他没明说这个“几率”指的是什么几率?但在场的众人皆心知肚明。
在敌我争锋交峙的战场上,危险无处不在,一队人马失踪断联超过六个小时,究竟意味着什么?
——无限接近于零的生还率。
事况发展到这一步,希望早已微乎其微。能将人平安找回来本就是再理想不过的一种结果,像个遥不可及的奇迹。过往那些血淋淋的例子,早把他们心里仅存的一点侥幸绞得粉碎,冰冷的事实就是绝大多数时候,等来的不会是奇迹,而是残酷的噩耗。
最终,团长按着沙盘边缘,拍板采纳了霍青山的提议,并放话命令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伴随着铿锵字音落下,团长拢起的指节大力扣向桌面,桌上那张对着镜头微笑的短发女孩照片,如画的一副眉眼被阴影盖住。
不知是哪个字眼刺痛的霍青山的神经末梢,他垂在身侧的右手剧烈痉挛了一刹。
…
雨还在下。
最先恢复的,是触觉。一种模糊的、钝重的痛感,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水传来的捶击,闷闷地嵌在太阳穴附近。
紧接着,是一种被束缚的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一圈一圈地缠紧她的头颅,动作麻利却又不失轻柔。
孟呦呦想动,却发现身体沉得像是被浇筑在了岩石堆里。意识像缕飘忽的烟,在黑暗的深渊里艰难地向上盘旋。
“嘶……”一声极轻的抽气声从她干涩的喉咙里溢出。
脑侧缠绕的动作立刻停了下来。一只冰凉的手抚上她的额角,纤细的、柔软的,却意外地稳定。
“别动。”一个声音对她说,音调偏低,吐字清晰。
这声音……有点熟?混沌的意识被这道熟悉女声划破了一道缝隙。
更多的感知紧随其后如同潮水般涌入:血和泥混在一起的腥味,一半来自鼻腔,一半来自舌苔,大雨歇斯底里的擂鼓声,身下碎石硌人的痛楚,以及……
她终于挣扎着,掀开了沉重的眼皮。视线先是模糊一片,雨水立刻迷住了她的眼睛。她眨了眨眼,努力对焦。
天是阴沉的死灰色,雨幕如浪。
首先映入视野的,是一张涂着浓绿油彩的脸。只是那油彩早已被水痕晕开,在颧骨处秃了一块,露出底下苍白的皮肤,下颌处又糊满了新沾上的泥浆,看上去狼狈得很。
唯有那双眼睛,精神奕奕,正看向她,是楚瑶。
记忆在顷刻间如同被闪电劈开,猛地回笼——黑夜,同样的雨中。
队伍在湿滑的挂壁小路上无声疾行,向左是崖谷,向右是峭壁。
突然,前方尖兵组的方向猝不及防地亮起一点急促长红的亮光!灼眼。
然而,几乎在信号灯亮起的同一瞬,一种沉闷的、来自大地脏腑深处的轰鸣紧跟着碾压了过来。
孟呦呦惊恐地瞪大眼睛。她亲眼目睹了前方整片山体仿佛活了过来,化作一道吞噬一切的泥石巨浪,瞬间就将前方那两个人影彻底吞没。
天地瞬时失色,万物都在轰鸣,包括孟呦呦的耳膜。
花豹正朝着她们的方向飞奔而来,嘴里似乎在喊着什么?只一瞬,孟呦呦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脖子一转、一仰,就看见她的正上方一块巨石在雨水中松脱、下滚。
来不及多做思考,她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后一推,楚瑶好像发出了一声惊惶的哀叫。
下一秒,一个更重的力道从侧方扑来,带着视死如归的力量,将她死死地罩进一个坚阔的怀抱里,随即,天旋地转,世界陷入彻底的黑暗。
再之后,一切归于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