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悼会来了很多人。
孟呦呦在攒动的人头里,见到了许多张熟悉面孔——他昔日的战友、领导、下属,包括霍青山的姥姥、姥爷,还有崔妍。
是霍姥姥先开口叫住她的。才一年多没见,记忆中那位精神矍铄的老人,如今身形骨瘦如枯槁,深陷的眼窝下尽是化不开的憔悴,孟呦呦差点没认出来。
是了,这世上还有什么比“白发人送黑发人”更摧残精神头的呢?
孟呦呦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对方合适,想了想,还是微微颔首,喊了声:“姥姥。”
老人背脊佝偻,一手杵着拐杖,另一边胳膊被崔妍搀扶着,慢慢走到她面前。
“谢谢你还愿意来参加青山的追悼会。”霍姥姥开口第一句着重表达了感谢之意。
想来她并不知情孟呦呦也去到前线这件事,只以为她是顾及仁义,特意从首都赶回来的。
紧接着,是第二句:“我想他会开心的。”霍姥姥看着她的眼睛说,语气里包含了太多复杂难明的情绪。
这话听着,尤其是从这位老人嘴里说出来,着实令人有些费解,不过霍姥姥后面的话很快便解开了孟呦呦的困惑。
“前两天他们领导领我去青山的宿舍收拾遗物,其中有一些物件,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才好。想来想去,我还是觉得应该把它们交给你。”
霍姥姥动作迟缓地侧过身子,从崔妍随身背着的那只挎包里取出一个牛皮纸文件袋,颤巍着双手递了过来。
孟呦呦一边伸手接过,下意识垂眸去看,抽出放在最上面的第一张,居然的是一份《结婚登记证明》。
霍姥姥先是叹了口气,才缓缓道来:“这张结婚报告批准件,我看见它的时候,就和他的那些军功章整整齐齐码在一起。”
孟呦呦的目光很快读完上面的内容,随即,便长时间停留在了最后一行文字上——「拟同意霍青山同志和孟呦呦同志确认婚姻关系,呈上批准。」
“我看了,这上面批准盖章的时间就在你来医馆小住的那几天。汪团长跟我说,他交上去结婚申请报告的那天,火急火燎的,一再催着领导加急办理。后来批准真下来了,他突然又说不结了,给他们领导气得够呛,直骂他把严肃的组织程序当成是过家家,简直荒唐透顶!”
老人苦笑着摆头叹息:“我这才知道,原来我是造了多大的孽啊!”
“人老了老了,就真是糊涂了,分不清轻重对错,尽干了些荒唐事。是姥姥对不住你,也对不住青山。”情绪上来的那一刻,老人不禁使劲跺了跺手里的拐杖,身形随之前后摇晃,险有要栽倒的趋势。
孟呦呦急忙上前一步,伸出一只手搭在老人攥住拐杖头的手背上,想要说些什么,一时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不怪您”这句话鲠在喉咙口,滚了又滚,越往外阻力越大,难以出口。
孟呦呦最终也没能说出那句违心的虚假安慰,她什么也没说。
霍姥姥本就患有哮喘的老毛病,情绪一激动容易诱发剧烈咳嗽,连呼吸都变得断断续续。站在一旁始终沉默不言的崔妍时刻留心着,见状,适时抬掌虚拢、轻拍姥姥的背,帮她顺气。
好半晌,见霍姥姥渐渐缓和了过来,孟呦呦也就松了手。
她接着去翻看文件袋里的其他东西,指尖伸进去触到一沓厚厚的硬卡纸,随意抽出来几张,竟都是些明信片。卡片正面印有的风景图撞进眼底,好生熟悉,中山陵、玄武湖、鸡鸣寺……全都是他们曾经一同牵手走过的地方。
甜蜜的回忆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被揭开:那天晌午南京的邮局里,大厅有些空,他从她背后悄然出现,问她:“看了这么久的明信片,有想买的吗?”
孟呦呦懒洋洋回:“不打算买,不过你倒是可以买。”
她当时是怎么说的来着?好像是说……觉得自己被他“追”到太过容易,要让他补上九十九封情书才满意。
孟呦呦敛眸,一张一张细细阅读着卡片上豪迈苍劲的字迹,耳边伴随着霍姥姥饱经沧桑的声音:“上面没有署名对象,但我觉得这些应该都是给你的。这些明信片上有的写了字,有的还是空白的,我一并都给拿过来了。”
老人的喑哑的声音还在继续,说着说着竟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忏悔:“他母亲年轻的时候,跟我说她要结婚,我一开始其实并不赞成。
我说那个男人只是为了报恩才娶的你,他不爱你,两个不相爱的人稀里糊涂组合到一起,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不过那时候看她已经一头扎进去了,我下不了狠心一直给她泼冷水,后面也就没再坚持,随着她的心意去了,可到头来呀……”老人说着,突兀地停在这里,只是哀惋地摇了摇头。
“后来青山长大了,有一天也跑到我面前跟我说他要结婚,我问他为什么?
他那会儿直接低下了头,不敢看我的眼睛,但还是坚定地说出了答案:‘姥姥,因为我爱她’。
他一定知道我这个‘为什么’指的是什么意思?”关于这部分,霍姥姥仅简单一句带过,没有就此深聊下去。
“为什么?”这不该是一个长辈在听到晚辈提出想要结婚的美好愿景时,会问出来的问题。只不过,霍姥姥实在是想不通啊。
为什么偏偏是她呢?霍姥姥无法理解,也下意识不想去接受。这世上有那么多聪慧漂亮的姑娘,无论你带回来哪一个,姥姥都打心眼里为你高兴。
可为什么偏偏就得姓孟呢?
她那个都能跟自己的亲生父亲闹僵到断绝往来地步的外孙,芥蒂如此之深,怎么会想要娶孟家的女儿呢?
此时此刻,霍姥姥的目光沉沉落在面前女孩的脸庞上,心底已经全然没了第一次见到她时,那种暗自审视后依旧难以发自内心认同的古怪心情。
老人握拐杖的那只手,指节不自然地蜷了蜷,径直跳过了这段时过境迁的内心独白,继续讲道:“他那次提出打算结婚的想法后,我没给他回应,我说这事先放一边,先吃饭。
他当时就直愣愣地站在我面前,一步也不挪,垂着头不说话,不再多争取一句,怕说多了、说错了话,惹我伤心,却也摆明了不肯退让。
我当下就明白了呀!这是真想要结婚。
于是,我开始说服自己去接受。我至今还记得,我松口叫他带你来家里坐坐的那一刻,他脸上的表情……”
说到这里,老人的眼眸里流转出慈爱的光辉:“我上一次见到青山露出这样的表情,还是在他七岁那年的生日,那天他父亲不仅临时调出时间赶回来陪他过生日,还带回来一个大惊喜,送了他一把木柄的玩具手枪。
那年头在乡下这可是个稀罕玩意,他喜欢的不得了,整个人激动坏了,抱着那把‘宝贝’乐呼呼地跑出去跟村里头其他小孩儿炫耀。”
站在对面安静聆听的孟呦呦,在这一瞬,清晰地看见了老人脸上浮现出纯粹幸福的笑意。
只不过那笑容转瞬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浓郁的怅惘,语调也自然而然沉重下来:“至于你来家里那一阵子,接连发生的各种变故,你也基本上都清楚。”没人注意到,这时,一旁崔妍悄然埋下的脑袋。
“其实……都是我逼他的,是我告诉他做人不能没有良心,要知恩图报。是我亲手毁了他的幸福!
你说,这人啊,怎么年纪越大,反倒越活不明白了呢?他们娘俩要是到了地底下,聚了面都得凑一起数落我这个老太婆!一错再错,害得他俩没一个真正幸福的。”
讲到这里,霍姥姥似乎说不下去了,她抬手掩住眼鼻,有泣不成声的音节从指缝泄了出来。老人的手一抽一抽的搐动着,手背皮肤薄而皱,松垮垮地耷拉在嶙峋的骨架上。
叫人看了很难不动容。
孟呦呦将剩下没看完的明信片统统塞回了文件袋。她抬头看向面前人,嘴角扯出一丝笑意,温声开口道:“姥姥,其实他去年在我过生日的时候寄过来了一件礼物向我示好,我特别喜欢,当时气就消了大半,后来他又来首都找过我,我就答应跟他复合了。
所以,过去这一年的时间里,我一直有收到他寄过来的信,像这些明信片我也收到过很多张,我们之间一直没断过联系。”
听到这些话,老人那双灰蒙浑浊的眼珠子,像是被突然注入了一丝光亮,顿时清明了几分。她不敢相信般求证道:“真的?”
孟呦呦迎着那道渴盼的目光,重重点头:“是真的。我早就原谅他了,我们也早就和好了。后来之所以没急着结婚,主要是因为我当时想要争取单位的一个重要工作名额,因为政策上会对未婚年轻职工的审批更为宽松,我和他商量好的,一致决定先把结婚这件事往后搁置一段时间。”
她微笑着注视对面老人的眼睛,一字一顿认真道:“姥姥,您是他心里特别特别重要的人,他不会怪您的。”又用温柔而和善的目光加码,字音笃定:“真的!”
21岁的孟呦呦,来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不久后她轻而易举地心动了,和一个叫做霍青山的男人谈起了恋爱。
22岁的孟呦呦,失恋了,被甩了,尝遍了爱情的酸甜苦辣。
23岁的孟呦呦,在战场上和那个忘不掉的男人重逢,他们再一次不顾一切地相爱了。然而,故事的结尾却是——她永失所爱。
算一算,他们之间白白错过、互不相见的时间,竟比好好相爱的时光,还要多得多!
孟呦呦胸怀尚浅,做不到毫无介怀,大度地笑一笑说:“没关系。”
可……尽管她还做不到全然不去怪、不去怨,但孟呦呦愿意去编织这样一个谎言,并且努力让对方去相信。
只因为这是他深爱的亲人,所以孟呦呦由衷希望这个丧女又丧孙的可怜老人,本就不太安宁的暮年能够少一节心坎。
如果只需要撒一个简单的谎,就可以减轻一点她心头的罪恶感,那是不是,这样就可以给她增加一点幸福感呢?
既然如此,孟呦呦没有理由不去这样做。
老人还处在对这个意外消息的惊愕当中,目光呆滞,不知看向何处。愣了好一会儿,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就连拐杖也不扶了,杵在腋窝下,转而一个低头,双手匆匆摸向两侧衣兜,从其中一个口袋里掏出团叠得方方正正的绣花手帕。
端端放在掌心,然后一层一层掀开帕角,一枚素圈戒指随之露了出来,躺在手帕中心,泛着光泽。
老人用指尖轻轻捻起那枚雪色铂金戒指,举到她面前,神情万分珍重地补充道:“还有这个。”
“青山把这些东西一起收在抽屉的最里面。”老人在说出这句话时,眼里隐有泪光闪烁。
那点泪光转瞬间被眨去,老人的脸上继而浮现出一种近似于欣慰和释然交织的笑:“他一定也想送给你,只是没找到合适的机会。正好,姥姥今天替他拿给你。”
话音刚落,不等她主动伸手,老人驮下背来,去牵她的手,将戒指小心翼翼地放在她掌心,又用自己的掌心轻轻覆上去拍了拍,嘴里不住小声咕哝着:“我替他送给你。”
一遍又一遍:“我替他送给你。”
老人现下的身子骨弱,站了这许久早已吃不消,一直到把东西全部都亲手交到孟呦呦手里,压在心口的那块石头得以稍稍落地,她才肯顺着身旁人的搀扶,慢慢挪到角落的椅子上坐下。
孟呦呦拾起手心的那枚戒指,指腹一触摸到内圈,就感受到了上面微微凹凸的纹路,她立刻想到了什么。孟呦呦将戒指举高到眼前,对着光去瞧,银白的金属内圈刻着一圈字母——「my princess」。
(我的公主)
没错了。那人嘴巴一向闷得要死,却尽喜欢干这些刻字的老土把戏。
真的一点新意也没有!俗套爆了!怎么可能会打动到小姑娘呢?
对吧?孟呦呦。
孟呦呦只是盯着那枚素戒看了许久,久到眼眶干涩,最终无声地弯了下唇,然后将戒指戴入了左手无名指——圈口不大不小,刚刚好。
精准得让孟呦呦不由自主回溯起过往点滴——他是什么时候偷偷丈量的?却没被她发现。
孟呦呦一个人站在原地想了很久很久,固执地想要找出一个答案来,可最终寻觅未果以失败告终。
而她也许,永远都不会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