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中,夏意尚未褪尽。
一直忙到下午三点多,楚瑶才得空从义诊角抽开身来——霍青山托她去周小贝家看看,说是孟翻译员去了几个小时还没回来。
楚瑶张口应下后,限于前来问诊的村民接连不断,一直拖到这会儿才动身出发。
一路依靠村民的指引,楚瑶来到周小贝家所在的岔路口,一条窄窄的泥土路蜿蜒向上,两旁的狗尾巴草被晒得蔫蔫的。楚瑶正抬脚往上迈,迎面快步走来一个身影。
是位三十多岁的女士,架着一副黑框眼镜,镜腿有点歪斜。她穿件月白色的确良衬衫,料子挺括却沾了些灰污,领口好似被扯开了个不小的豁口,女人此刻用手牢牢攥住,头埋得低低的,额前些微凌乱的刘海遮住了大半张脸,步履急促,像是怕被人撞见似的,与楚瑶匆匆擦肩而过。
楚瑶下意识回头望了眼,这身装束莫名有些面熟,好像在哪儿见过。可对方走得太快,没等看清眉眼细貌,那人已经拐进了玉米地后的小道,只留下个仓促的背影。
只好收回视线,楚瑶抬步顺着土坡接着往前走。越靠近周家院子,里头忽高忽低的吵闹声便越发清晰,待她走到那扇斑驳的木门前时,一道尖利的咒骂声直钻耳朵:“周小贝,你个小畜生是要造反吗?”
楚瑶顿时心头一紧,当即急哄哄抬手推开了面前虚掩的木门。
院子里的景象让她瞬间滞住脚步——晒场上摊着的稻谷粒被踩得乱七八糟,几个竹编簸箕翻倒在墙角。一个穿着蓝布褂子、腰系围裙的中年妇女正红着眼,一手叉腰,一手扬着巴掌,作势往双手抱头的小姑娘身上扇去。
孟呦呦`挡在两人中间,脸色微微发白,气息不太稳:“婶子,有话好好说,别动手打孩子!”
楚瑶见状,立刻小跑着冲过去,一把攥住蓝褂妇人高高扬起的胳膊。她指尖用力,稳住对方动作之际,快速侧过身附耳凑近孟呦呦`,声音压低问道:“这是什么情况?”
“小贝的班主任过来给她送工作介绍信,但是被她妈赶出去了。老师走之后,她妈就开始打小贝,说她翅膀硬了想上天。”孟呦呦`言简意赅解释道。
一下子获悉到“介绍信”这个关键信息,记忆的弦倏然被拨动,楚瑶终于将方才在土坡小路上碰见的那个女人对上了号。
…
孟呦呦`花了不少功夫才勉强安抚好周家母女,平息下一场干戈,不过极有可能只是暂时。等她拎着包独自走出院子时,天色已不早了,往回走的路上,远远看见了楚瑶——一个人蹲在高粱地旁的土路边上,像在放空。
孟呦呦`朝人走过去,语气不太确定地开口求证道:“你刚刚突然跑出去是去追小贝的老师?”
“嗯。”楚瑶慢慢站起身来。
“如果你刚才把人追上了,你打算做什么?”
楚瑶面露诧异,像是没想到她会这样问,继而反问她:“你难道不想帮她吗?”
“帮她?”孟呦呦`细细品咂这个动词,沉吟了会儿,才道:“你是指她老师口中的那个报社临时工名额?”
楚瑶看着她,点了下头,一本正经道:“这个名额很可能会是她这辈子唯一的一次机会,可以走出这个村子,逃离那个家。”
闻言,孟呦呦`没有急着反驳对方,她不是那种独断专行的性格,只是温声反问道:“去了报社,难道以后就一劳永逸了吗?”
顿了下,紧接着又补充道:“这样的想法会不会太过美好了?”她依旧不下结论,只是用提问的方式间接表达观点和立场。
“你不打算帮她?”楚瑶全然领悟了对方的意思,语气带着九分肯定。
孟呦呦`抿了下唇,然后道:“我想我对你口中的‘帮’……这个用词,持保留态度。”
注意到了对面女孩看过来的眼神变得迷茫而意味深长,孟呦呦`没有深入去思索其中的弯弯绕绕,只以为她是没能理解自己方才的那番话。故而冷静而客观地向她阐述道:“这个村子里,还有隔壁几个村子里,每年辍学的女高中生、初中生、甚至小学生数不胜数。
她们当中一定有不少人尝试过偷偷从家里溜出来、跑到城里,甚至是更大、经济更发达的城市打工,可最后灰溜溜回来的人有多少?那些留了下来的,但真正过得好的、站稳了脚跟的又有多少?”
“一个没有背景、没有人脉、性格软弱但长得漂亮的女孩,只身一人背井离家到城里去做临时工,对于她而言,究竟是福是祸,未曾可知。
小贝的家庭固然有千种万种不好,可难道出了社会,等待她的会是一个乌托邦吗?我们都无法知道哪一种情况会更糟糕一点,倘若这般贸然介入他人的因果命运,会不会有些莽撞呢?”
讲到这里,孟呦呦`掀眸去看对面人——楚瑶保持着绝对意义上的沉默,一双眸子愈发的幽深晦暗。
见此,孟呦呦`忽然牵唇轻笑了下,没有继续刚才那个话题,转而询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太冷漠了?”
听到她这么问,楚瑶顷刻间掩去眸底复杂交织的情绪,特别认真地冲对方摇了摇头:“为了让晓风能有学上,愿意倾尽这么多心力四处奔波的人,怎么可能是个冷漠的人?”
也恰是因为这样,她不是一个冷漠的人,所以楚瑶更加地不明白:“你为什么愿意不遗余力地去帮助晓风,却不打算介入小贝的人生呢?”楚瑶谨慎地没再使用“帮”这个字眼。
“不一样,他们两个人不一样。”孟呦呦`轻声说,“因为我能看得见继续上学对晓风的助益,这几乎一览无余,我相信自己的判断。而且晓风自己也想念书,他渴望上学,只是家里没有钱而已。
但你能确定那份临时工的工作是小贝人生中的一块跳板吗?你有多确定呢?”
闻言,楚瑶的眸光颤了颤,不可否认这个问题撼动了她的意识。
她是个很擅长说服和瓦解对方观点的人,却丝毫不显强势,很厉害,楚瑶心想。她习惯性引导你去设想此前没有顾及到的漏洞,然后让你自己推翻自己的既定立场,很高明。
孟呦呦`还在说:“我们不能总想着怎么去推别人一把,仿佛只要鼓励小贝迈出这一步,她就能踩着跳板向上蹦一蹦。但有没有可能,你这轻轻一推,反倒会将她推到火坑呢?”
“在决定插手左右他人人生轨道走向的那一刻,应当优先考虑清楚这背后的连带责任,这是一个过于庞大的课题。”
楚瑶听着听着,思绪却渐渐开始游离,她忽而想到了上一世,她见到周小贝的最后一面——那是他们助民小组离开金穗村的第二年秋,亦是周小贝去到报社的第二年,她一个人蹲在部队营区门口哭,在哨兵的一再追问下,才磕磕绊绊道出来这里的目的:“我想找小孟姐姐。”
那时候孟呦呦已经外派履职期满,回到首都半年有余,早不在六二四了。楚瑶没记错的话,最后是霍青山出去见的周小贝。
那次……她是遇到什么困难了吗?工作不顺利吗?被人欺负了吗?不然,为什么看上去那么绝望呢?
霍青山后来做了什么?他帮她解决问题了吗?他又是怎么处理的?这些楚瑶都不得而知。
所以,周小贝的未来是什么样子的呢?楚瑶陷入了沉思和更深的迷惘中。
“不瞒你说,其实一开始我也动过和你相似的念头,可是……”孟呦呦`回望了一眼后方长长的一条山村土路,徐徐道来:“一个小时前,我坐在她家堂屋,坐在她身边,王老师来了之后,她妈妈朝小贝吼了一句,命令她不要出来,否则打断她的腿。于是她就老老实实坐在屋子里,看着她的老师被她妈妈挥舞扫帚赶了出去。
在此期间,她有无数次机会可以冲出去,从老师手里接过,或者在她妈妈撕碎之前抢过那封介绍信,但是她没有。
这是她自己的人生,她一次次地选择放弃了这个机会,既如此,别人能够为她做的实在太有限了。”
? ?我个人不爱使用“原主”这个词,我希望书中的每个角色都拥有独立的人格和存在意识,不会因主配而有所倾斜。但为了减少阅读障碍,出于避免混淆的必要,所谓原主的这个角色,会用孟呦呦`的标记指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