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一月,人间玉絮纷飞。
天地降下了一场盛大的祭礼,血与泪譬如昨日,掩埋无声。
古刹庙宇伫立平静,过了漫漫长夜迎来晨曦,浮光攀援山峦,梵钟第一百零八次震响,便似佛珠转过一百零八转,迎来温柔地涅盘。
净莲在廊下听到了钟声,闻声望去,寺中经幡猎猎虔诚。
这些,都只是为了一个人。
那一天,红尘万丈荒芜,因果湮灭尘缘。
有人献祭,有人重生。
这样惊心动魄的场面被后面赶来的净莲看得清清楚楚。
他从未见过冷静自持的佛子如此失控,也没有见过贪婪无度的恶念,如此虔诚……
只知道虚空之上万般因果了结。
谁的泪不止……
谁的血干涸……
谁的不舍,如雨丝连绵,落满人间。
在江席玉陨灭于雷劫之下后,留给这个世界的,便只有一片坍塌的废墟,留给所爱之人的,也只有一具即将消散的躯体。
世人不知那日的异象为何,也无人知晓落下的雨为何掺了血。
只是在一切异象归于平静之后,人间依旧。
虚空之上,佛子一个人抱着那具躯体孤独地坐了很久。
直到佛光散尽,长夜复始,才沉默地抱着早已化为原形的江席玉,落下人间。
周而复始,翌日的曦光照拂大地时,一切都好像没有变,可又好似一切都变了。
净莲看着什迦带着江席玉回到了佛窟,看着他的身影黯淡无光,几乎震惊的不敢上前,也不敢再认。
直至今日,寺庙的晨钟响了一百零八道。
眨眼间,秋日枯散,冬日雪临。
不知这些经幡是否上达天听,也不知那离去的人,可愿随这新雪一起,温柔涅盘。
若可以,便请他慈悲,回来看看他的有情之人吧。
净莲沉静许久,才合掌轻叹了一句阿弥陀佛,随后抬步走向庄严宝殿,进行祈福。
……
殿中焚香不断,祈福的经文不绝。
僧众的诵经之声萦绕佛前,待到祈福结束,净莲看着供桌上的小小蒲团,缓缓抬手拂去了尘埃。
僧人烧完经文后,上前同净莲说了一声。
大概意思就是经文差不多烧完了,是否需要他们写新的。
净莲闻言摇了摇头,只说自己在明日晨课时,会将经文取来。
其实慈悲寺与人间一般的寺庙不同,来到慈悲寺修行的僧人,大多都是经过佛子点化,为人间高僧,佛法早已在他们心中,他们也早已断绝尘念,所以寺中一般无人会焚烧经文,用作祈福。
而这次祈福的经文,却是佛子亲手所写。
凡人转圜不了生死之际,就会将希望寄托于经文之中。通过诚心所写,祈祷佛祖庇佑。
没想到有一日,佛子竟也会学着凡人一般,祈祷至此。
净莲静静注视着那些烧成灰烬的经文,直到最后一丝火星灭了,才转身离开大殿。
去往佛窟的一路,清净无暇。
净莲不忍踩踏落下的雪,便闪身到了佛窟的石门前。
他进去的时候,连尘埃都没有惊动,只是默默到了什迦所在禅窟,迎面便是一股暖意。
禅窟外冰天雪地,禅窟里温暖如春,燃灯百盏。
江席玉的身体供奉在莲台中央,周遭灯影摇曳,功德流转。
不远处,一道雪色的身影静坐案前,落笔经文。
那双手,骨节分明,在摇曳的光影中,却莫名给人一种嶙峋之感,仿佛经历过了人间所有的沉重,也枯等到近乎落下了磨损的痕迹。
宣纸满地,墨迹密密麻麻,就像是盛满了他在人间所有无声的祈愿。
自佛子带着他回到佛窟开始,就再也没有出去过了。
他仿佛将自己与那个人一起困在了这里,也一起困在了过去。
佛窟金光浮动,却始终无法拂去他周身的黯淡寂寥,犹如一尊落满了尘埃的古佛,只能依托残灯,短暂的,与之停留。
太静了。
比之寒潭止水还要静。
在他身上,既不见往昔的悲悯,又不见如今的疯执。
只有一种静观生死,苦等岁月的孤寂与冷漠。
仿佛这个人,这道身影,都已经是虚妄的了。
净莲看着,心情沉重十分。
人间八苦,求不得苦,爱别离苦。
其中,求不得这一苦,使佛子受尽煎熬;而爱别离这一苦,反复两次,几乎能够轻易的摧毁一个人。
他又如何能不黯淡,能不死寂。
净莲沉默良久,才缓步走至案前,安慰道:“佛子,他已经化出人形了,也请您……一定要顾及自己身体……”
经此一事,佛子金身破碎,早已不比当初了。
而莲台之上的人,会不会醒,其实也是一个未知数。
什迦执笔的手微顿,旋即缓缓抬头,露出苍白的面色。
他静静凝望着莲台中央化出的虚虚人形,周身气势沉静似死水。
许久,他才踉跄着起身,走至莲台下。
隔着光影摇曳的灯盏,他的目光也似雪山落了雾,却又极其小心地覆盖着他。
他会醒……
他也会一直等……
多久都没有关系。
若是祈愿不够,他可以一直写。
若是功德不满,他也可以一直渡。
直到,他愿意回到自己身边,直到,他愿意醒来,再看他一眼。
什迦缓缓走上莲台,随后跪坐在江席玉的身侧,轻轻抚了抚他冰冷的虚影。
想触碰,却又怕触碰太久,他会散……
想抱着他,可那日他满身鲜血躺在怀中的模样,又深深刺痛了他,且在夜深人静之际,总是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什迦终于无计可施了。
他便再也不敢触碰太久,也不敢再把他拥入怀中,只有将自己无尽的哀思与祈求全然注入经文里,才能借此暂时忘却,那令人神魂俱畏的画面。
他会守着他,无论多久。
净莲见状心中虽痛,但也不愿继续打扰。
他转身将桌案上的经文收入袖中后,便朝着什迦垂首行了一礼。
下一刻,他的身影便悄无声息的消失在了佛窟。
在离开之际,净莲还是担忧地回头看了一眼。
便见跪坐在莲台之上的身影,不知何时也渐渐随着那沉睡的人一齐躺下了。
他侧卧着躺在江席玉身旁,缓缓闭上了眼。
那神圣的莲台,顷刻间便好似变成了两人的坟墓,而那些缕缕浮动的光影,笼在他们身上时,此刻竟也好似禅窟外落下的雪。
直到这一刻,红尘真的似在佛前盖棺定论。
如此,朝朝暮暮,不灭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