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死寂过后,是压抑不住的嗤笑、摇头与低语:
“甘茂之孙?竟是如此……黄口孺子?乳臭未干,也敢立于庙堂,妄议国策?简直荒谬!”
“胡闹!此乃关乎邦交国运的军国大事,岂是小儿可以戏言之地?”
“甘茂一世英名,智勇双全,何等人物?不料其孙竟如此……不知天高地厚?”
“笑话!不费一兵一卒得赵城?痴人说梦!”
“相邦此举何意?莫非是嫌朝堂沉闷,故意引入稚子,博大王一笑乎?”
一时间,质疑的目光纷纷投向吕不韦。
低低的议论声、嗤笑声、难以置信的质疑声,如同蚊蚋般在殿内嗡嗡响起,目光中充满了审视、不屑与毫不掩饰的轻视。
嬴政的目光也落在阶下这个小小身影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味。
阶下的甘罗,面对四周涌来的轻视、嘲讽与质疑的目光,身形纹丝不动,目光依旧专注而坚定地锁在秦王脸上,仿佛周围的一切嘈杂都与他无关。
此刻嬴政抬手,轻轻一挥。
只是一个极其简单的动作,殿内所有的喧嚣戛然而止,重新归于一片寂静。
接着,嬴政的再次目光落在甘罗身上,他并未立刻让甘罗起身,而是淡淡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甘罗?汝年方几何?”
“回大王,小子年十二。”
甘罗的声音清晰响起,目光迎向嬴政,不卑不亢,坦然承认了自己最大的“弱点”。
“十二?”
嬴政眉峰微挑,重复了一遍这个数字,语气中听不出是疑问还是陈述:“方才相邦言,汝可为我大秦出使赵国,谋取大利。
汝更言,不费一兵一卒可得赵城?”
说着,嬴政的的身体微微前倾,压迫感涌向丹墀之下:“寡人倒要仔细听听,凭……何?”
甘罗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脊梁骨。
那份在相府暖阁中勃发的锐气,在秦王无形的威压之下,不仅未被压垮,反而更加耀眼。
他朗声开口,声音回荡在寂静下来的大殿:
“凭秦之威势,如日中天,兵锋所指,六国震慑。凭赵国新君根基虚浮、内外交困之天下大势。
更凭小子胸中之丘壑,可窥人心之幽微,可辨利害之毫厘。凭小子这三寸之舌,可动君王之意,可激虎狼之欲。”
他稍作停顿,无视周遭那些骤然变得惊愕、鄙夷更甚的目光,迎着嬴政的双眼,语速加快,条理分明地阐述核心:
“大王欲婉拒燕盟,实乃英明决断!
然,拒之之后,岂能任由赵国坐享太平,而我大秦一无所获?
赵国新君赵偃,此刻最惧者,非秦之雄兵,亦非燕国疲兵,他最惧怕的,是其国内宗室勋贵借外患之名,煽动朝野,掀起内变,陷入两面受敌之绝境。
然,燕王此番异动,将其觊觎赵国代地、镐地久矣的野心暴露无遗。
其虽失我强秦臂助,难保不会因羞恼而单独兴兵犯境,此等挑衅,赵国新君赵偃,一个靠篡位立足、亟需立威稳固权柄的君主,岂能忍气吞声?
若任由燕国在北疆袭扰生事,肆意羞辱,赵王何以安枕无忧?何以专心梳理朝政,弹压异己,稳固他那窃来的江山?”
此言一出,殿中几位心思敏锐的重臣眼神微动。
就在群臣陷入思索之际,甘罗话锋一转,直指要害:“我大秦强大,怜悯赵国新丧,不助燕伐赵,此乃大国之仁义。
然,赵王若想彻底化解北境兵祸之虞,安然稳坐他那得来不易的江山,更向我大秦证明……他值得这份‘体恤’与‘安宁’,何不……拿出诚意?
赵国若能主动割让河间附近五座无关腹心大局之城池予秦,则其一可获强秦善意背书,秦国收其城,便意味着暂时认可其地位,此背书足以震慑其国内蠢蠢欲动的宵小,使其不敢妄动;
其二,赵国便可名正言顺倾力北向,‘教训’那不知天高地厚的燕国,夺其土地,泄其私愤,扬其国威。
如此,我秦得五城,兵不血刃,势力楔入赵燕之间,进可威慑二国,退可钳制其动向。
赵免腹背受敌之危,更可借攻燕之机立威拓土。
敢问大王,敢问诸公,此非秦得其利、赵免其祸、燕受其辱之三赢之局乎?”
甘罗将昨日在相府阐述的计策,在此刻的章台宫大殿之上,面对秦王与满朝重臣,再次清晰、有力、充满自信地复述出来。
那份超越年龄的洞察力、对邦交权谋本质的精准把握,对各方君主心理弱点的犀利剖析,以及对未来局势走向的预判,以及言语间蕴含的无畏气魄,让殿内原本的嗤笑声、鄙夷的议论声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的、近乎骇然的震惊。
许多大臣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蔑视,转为惊愕,再转为难以置信的深思,最后化为一种忌惮。
这个十二岁少年口中的“三赢之局”,逻辑之严密,洞察之深刻,对人心的操控之精准,尤其是对赵国君臣心态的拿捏,实在令人心惊。
这……这真是一个十二岁孩子能想出的策略?
嬴政沉默着,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紧紧锁在甘罗脸上。
那审视似乎要穿透其皮相,直抵少年的灵魂深处,探寻那惊人智慧的根源。
半晌,嬴政才缓缓开口,声音沉凝:“汝……有几分把握?”
这是最核心的拷问,是通向天堂还是地狱的门槛。成败与否,生死荣辱,尽在这一问之间。
甘罗毫无惧色,他迎着那足以洞穿一切的目光,挺起胸膛,声音斩钉截铁:
“十分!若大王信甘罗之策,赐予符节,使甘罗得以持大王之威仪、仗大秦之国势入赵,小子,自有十分把握。若不成……”
他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掷地有声:“甘罗,愿领欺君之罪!万死……无悔!”
“哗!!!”
殿内再次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哗然,“欺君之罪”四字,在大殿中回荡。
但这一次,不再是轻视的嗤笑,而是真正的震惊与难以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