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少府铁官署,这里的变革最为剧烈。
新任铁官令,昌文君芈颠到任第一件事,并非坐镇官署,而是手持王命,带着几名亲随,亲自遍访被嬴桀无理斥退、散居乡里的老工师。
其言辞恳切,不断奉上抚慰与复职文书。
这些技艺精湛的老匠人,看着满目疮痍的工坊和堆积如山的劣质军械,无不痛心疾首,复职令一下,许多人老泪纵横。
他们迅速被召回,并赋予绝对的技术权威。
嬴桀时期那些偷工减料、虚报损耗、克扣工钱的恶习被彻底废除。
一套从矿石遴选、燃料配比、熔炼火候到淬火打磨的严格工艺标准被重新确立,并由老工师们亲自监督执行。
被克扣的工钱得到补发,匠户的待遇得到保障,消息传开,许多逃亡的工匠也陆续回归。
铁锤敲击声再次在工坊内密集响起,但这一次,声音中充满了力量与希望。
第一批严格按照新标准赶制的农具和兵器部件,被火速送往急需的屯田所和边军进行试用反馈。
整个咸阳的行政机构,在嬴政意志的强力驱动下,以前所未有的效率高速运转起来。
指令从章台宫发出,传递迅捷;执行在各级衙署,少有阻滞推诿;反馈回中枢,清晰及时。
一种久违的秩序与力量感,重新充盈起来。
当衙署重建的喧嚣稍稍平复,一场更具象征意义的仪式在章台宫大殿上演。
大殿之上,百官肃立。
李斯与陆凡联名上奏,郑重宣布:经廷尉府反复查证,水工郑国及其弟子申徒寿所谓“疲秦”之说纯属子虚乌有,乃嬴肃集团为排除异己、打击外客而恶意构陷。
奏疏中详细列举了郑国师徒自入秦以来,栉风沐雨,踏勘关中水系,殚精竭虑设计瓠口大渠的种种事迹,以及工程本身对关中沃野、对大秦国力长远提升的巨大战略意义。
字里行间,充满了对构陷者的愤怒和对蒙冤者的同情。
嬴政端坐御座,神色肃穆。
他仔细聆听了奏报,随即朗声道:“郑国、申徒寿,忠勤为国,精研水工,反遭宵小构陷,身陷囹圄,此乃寡人之失,亦是大秦之憾。”
他随即颁布诏书:
正式赦免郑国师徒一切“罪名”。
高度赞扬郑国“心怀社稷,精通水工,乃不世出国士”,申徒寿“勤勉笃实,深得其师真传”。
痛斥构陷者“居心叵测,动摇国本”。
即刻恢复郑国、申徒寿瓠口大渠督造之职,全权负责工程一切事宜。
为弥补工程延误,增拨钱粮、民夫,并赋予郑国更大权限,可调动沿途郡县人力物力。
若再有妄议工程、阻碍渠务者,以沮坏国策论处。
诏令沿途官吏,务必全力配合,确保大渠工程顺利推进。
待诏书宣读完毕,早已被带至殿外等候的郑国与申徒寿,在宦官的引导下步入大殿。
近一月的牢狱,虽未受苛待,但精神上的煎熬与对工程命运的担忧,已让两人面容憔悴。
此刻,听着那掷地有声的赦免诏书和高度赞誉的言辞,看着御座上那位年轻君王诚挚而坚定的目光,郑国这位历经沧桑的老水工,再也抑制不住,老泪滚滚而下。
他拉着弟子申徒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朝着嬴政的方向,深深叩首,哽咽难言。
“郑卿,申徒卿,快快请起!”
嬴政离座,亲自步下丹墀,虚扶起二人。
“尔等受委屈了,瓠口大渠,关乎大秦百年基业,寡人及后世子孙,关中万千黎庶,皆赖此渠以养万民,强军旅。
此等千秋之功,非卿等大才不可为。
寡人信重之心,从未改变。
望卿等勿以此番波折为念,速返瓠口,重振旗鼓,早日功成。寡人及大秦,翘首以盼渠成。”
嬴政的话语,彻底驱散了郑国师徒心中最后的阴霾和疑虑。
他们,真切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信任与支持。
郑国抹去泪水,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而锐利,他拉着申徒寿,再次深深一揖:“臣郑国,叩谢大王天恩。臣必竭尽全力,将瓠口大渠修成。
必不负大王重托,不负关中黎庶。”
这一幕,被满朝文武清晰地看在眼里。
外客官员们感同身受,胸中激荡着暖意与振奋。
宗室官员中,如嬴永、嬴辉等人,亦深感欣慰。
嬴政此举,不仅仅是为郑国一人平反,更是向天下昭示:大秦,唯才是举,明辨忠奸。只要你有真才实学,忠于秦国,无论出身,君王必不相负。
这比任何空洞的宣示都更有力量,彻底击碎了“逐客”的阴魂,也极大地凝聚了朝野人心,尤其是那些来自六国的才智之士。
.........
与章台宫大殿上的激昂与新生相比,嬴傒府邸显得格外沉寂。
自那日被罢黜相位,保留爵位归府闭门思过后,嬴傒便几乎断绝了与外界的所有往来。
府门紧闭,谢绝一切访客。
庭院深深,只有秋风扫过枯叶的沙沙声,更添寂寥。
嬴傒如今卸下相位,留下的不是轻松,而是无尽的羞愧、失落与自我拷问。
他反复咀嚼着嬴政对他的剖析:“伯父错,不在初衷,而在践行之法。错在因‘亲亲’之念,蒙蔽了选贤任能的双眼……错在将国之重器,交予庸碌贪婪之辈……”
“客之功……客何负于秦哉……”李斯那篇雄文中的字句,也一遍遍在他脑海中回响。
他为嬴肃等人争取的“宗室重光”,最终成了这群蠹虫疯狂自毁并差点拖垮宗室根基的舞台。
而那些被他下意识轻视的“外客”,李斯、郑国、萧何等,却在各自的领域支撑着这个国家的运转,展现出令人无法忽视的才干与忠诚。
想到这里,他不再愤怒,不再委屈,只剩下深刻的反思。
他长时间将自己关在书房中,命人搬来了大量的史书、律令、兵书,甚至还有一些他以往不屑一顾的诸子百家典籍抄本。
他不再关注朝堂的喧嚣纷扰,而是沉浸在故纸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