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城之后,果然如李北玄所料。
随着第一口粥锅在庙前街熬开,第二口锅设在十字坊广场,第三口锅送进城隍庙前,一连三处,声势浩荡,旌旗招展,香气四溢,整个晋阳城南的气氛,终于有了变化。
先是胆子大的,偷偷摸摸跑来试探。
接着是街坊邻里互相传话,纷纷赶来。
再往后,坊门被推开了一扇又一扇,坊中居民三三两两地往外走。
各个端着破瓷碗、竹木钵来领饭。
也有直接抱着盆、提着锅的。
一时间,三个粥棚前,都排起了望不到头的队伍。
李北玄站在庙前街的案台前,眼见着这人头攒动的场景,心里本该松一口气。
可他眉头却始终皱着。
因为……还是太少了。
就算三口锅分三路开张,各自都排上了几十丈长的队伍。
但仔细一数,真正来吃粥的,也不过三千人出头。
这对一座人口二十余万的大城而言,简直连冰山一角都算不上。
而更诡异的是,这些来吃粥的人,依旧是以老弱妇孺为主。
年纪大的,有白发苍苍的老太婆,也有拄着拐棍的老头子。
而中年群体中,妇人则占了绝大多数。
有带着孩子的、搀着病人的、抱着婴儿的……
而小孩更是不计其数。
蓬头垢面、骨瘦如柴。
嘴角沾着米粥,眼睛却警惕地看着人。
看上去人生百态,残酷与希望并存。
令人感慨万千——
起码一旁的赢高治,已经感动的眼圈都红了。
可李北玄的脸色却依旧很冷。
因为他扫了一圈下来,却发现……
前来排队的人群中,几乎没见到多少青壮男子。
这是真不对劲。
十分甚至有九分的不对劲。
因为按理说,一户人家中,就算有老人孩子,但支撑起一张嘴、撑起一份家当的,必定是青壮。
尤其是在灾年。
越是难,越是要靠男人出去挣命、讨食、维系。
现在粥棚开了,饭摆了,香味飘了。
青壮本该是第一个出来抢饭、护家的。
可他们呢?
去哪了?
是死了?是逃了?
还是……被藏起来了?
李北玄心里冷得厉害。
他不动声色地换了个角度,又在另一口粥棚前绕了一圈。
然而,依旧没看到多少男子。
偶有一两个看起来三十上下的,衣裳破却肌肉尚存的男子,可一问之下,却又多半是外地逃来的“散户难民”。
晋阳城里的青壮,哪怕穷得揭不开锅,却依旧没出现。
而这时,赢高治也回过味儿来了。
满脸狐疑:“李兄,你发现没有?人多了,可还是……不太对劲,嘶……怎么感觉这么别扭?”
赢高治扣了哈脑壳,有些不解。
而李北玄点点头,没正面回答。
知道:“你说,现在街上站的是谁?”
“饿肚子的百姓啊。”
“那再问一句,谁家的男人饿肚子了,会让老婆孩子先出来跑一趟?”
赢高治怔住,脸上顿时露出恍然之色。
是啊。
在这个时代,灾年里但凡还有口气在,男子必定是顶门撑梁的那一个。
哪怕要饭,也要自己来求。
现在这城里出来的,全是老的、弱的、瘦的、病的、残的,还有一群没发育完全的小孩……
男人去哪了?
赢高治后背一凉:“你是说……是有人故意……”
李北玄摆摆手:“我不说。”
“但你记住,男人不见了,有两个可能。”
“要么是死了,要么是藏着。”
“前者说明晋阳比我们想象得还惨,后者……那这城里,就不只是灾情这么简单了。”
“……”
赢高治听到这话,忍不住“嘶——”地倒抽一口冷气。
脸上已经完全没有刚才那种感动的神情了,只剩下一种不寒而栗的惶然。
“李兄……你故意吓我啊?这话听得我头皮发麻。”
“我吃饱了撑的吓唬你?”
李北玄翻了个大白眼,道:“咱们从南门进城,到现在也快两个时辰了,粥棚开了三口,香味飘了三条街,整个南坊都快翻过一遍了……可青壮没出来。”
“不是一个两个,是整个阶层都不见了。”
“这已经不是巧合两个字能解释的了。”
说到这,他略微顿了顿。
脸上看不出情绪波动,但声音却透出几分凝重:“咱们得打探一下情况了。”
“李兄说得对。”
赢高治连连点头,立刻对常辛道:“带几个灾民过来!”
“不行。”
李北玄摇了摇头,拦住常辛:“问灾民没用,那帮人都饿的不知今夕是何夕了,连哪天是初几都未必知道,见到一碗粥就当再生父母了,问不出东西的。”
赢高治一愣,随后使劲点了点头:“对!对对对,说得是!那咱们怎么打探?找谁问?”
李北玄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头望向不远处正在维持秩序的冯威。
“冯威!”
“在!”
冯威迈步快走而来,神情一肃。
李北玄沉声道:“你找几个兄弟,身手要好的,机灵点的,会本地话的过来。”
冯威领命而去,很快,就在赢、李二人的部曲、亲卫里挑挑拣拣,选出了二十个出身晋阳和晋阳附近的青壮好手。
“人都到了!”
“好。”
李北玄点点头,对这二十人道:“你们分头行动,散进各坊巷子去打探消息。”
“不过,不许去问灾民,也别去问那些当街伸手的破落户。”
“你要找的是这种人。”
李北玄想了一下,划定了一个大致范围:“就是有个三两间铺子,有点家底的小富户。”
“或者是村坊里的老户,开杂货铺的、管坊约的、收地租的。”
“再找找,哪家屋顶没塌,门槛还蹲着狗,那种大概率就是地主级别的。”
“再高点,如果能找到还能动的官府小吏、仓役、坊差,甚至是以前当过兵、管过事的,就更好。”
“记住,要问的是晋阳近月之事。”
“问最近是怎么乱起来的,坊间都在传什么,谁最先出事,谁家最先失踪,哪坊最早断粮。”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李北玄眯起眼睛,眼中寒光一闪:“问‘男人’去哪了。”
冯威一听,脸色当即也变了,立刻拱手:“卑职明白!”
“去吧。今晚酉时之前,把消息带回来,实在问不出来,直接把人带来也行。”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