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脑门。
张朴几乎尖叫出声。
而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张朴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他根本没有机会去太极殿。
于是,下一刻,张朴强忍住发抖,艰难地抬脚,装作什么都没察觉般,继续朝外走去。
虽然没有回头,但张朴却能能感觉到,那几名宫人的目光如针一般,钉在自己后背,冷得让人骨头发麻。
一路无话。
张朴没敢动,只是机械的摆动双腿。
甚至不敢回头去看那些宫人。
只能一步一挪,强迫自己维持着平稳的步伐,像是全然不觉身后有人尾随。
不知过了多久,张朴终于走过了大明宫的长长甬道,走过了冷清的宫门。
直到宫门洞开的那一瞬,他才敢稍稍加快脚步。
仿佛生怕身后伸来一只手,将他硬生生拽回去。
出了宫门,迎面扑来的夜风带着尘土与寒意,直灌进喉咙里。
他猛地一阵咳嗽,心头却涌上一股劫后余生的荒凉。
可那股寒意并未真正消散。
因为直到出了宫城,那几名宫人,竟依旧不紧不慢地跟着。
没有退去,依旧如影随形。
于是这一路,张朴像是走在刀尖之上。
直到回到自家府邸,关上大门,吩咐仆役点起灯火,终于与那几道人影隔开了一层高墙,张朴才扑通一声跌坐在厅堂之中。
双手颤抖,额头冷汗淋漓。
他知道,今晚自己虽活着出了东宫,却未必是真正安全。
因为他很清楚,自己虽然走出了东宫,回到了府上,可背后那几道阴影,恐怕并不会真正散去。
赢高明已经动了心思,他今日能苟活下来,未必代表明日还能苟活。
想到这里,张朴忽然觉得,这一夜,自己怕是睡不着了。
而另一边,赢高明也没睡着。
夜已深沉,东宫本应静谧,唯有守夜宫人的脚步声偶尔从远处传来。
然而他却翻来覆去,始终无法入眠。
张朴的身影、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还有他最后那句“臣……什么也没听见”,不断在他脑海里回荡。
越想,赢高明便越觉得心头烦躁,甚至翻来覆去,好像床上有钉子,怎么躺都睡不好。
于是赢高明只好翻身坐起来,取来茶几上的酒壶,就着酒壶喝了起来。
“殿下,怎么了?腿又疼了?”
察觉到身侧的动静,称心迷迷糊糊的翻身坐了起来。
而赢高明却摆了摆手,轻声道:“睡吧,跟你无关。”
等到称心再度睡下之后,赢高明才徐徐呼出一口气浊气。
他知道,他今日说了大错特错的一句话。
“杀五百人,岂不定?”
这七个字,如同雷霆,足以毁了他。
若真传到父皇耳里,纵然他是嫡长,纵然有万般护短,也绝无可能保住太子之位。
因为这已不是一句轻佻的妄言,而是实实在在的亡国之音,是昭示天下的暴君之语。
张朴听见了。
他很清楚。
而那一瞬间,赢高明心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杀了张朴。
可是……他做不到。
至少,今晚他没法做到。
他在东宫之中,可以随意杀几个小内侍,或者拿几个太监宫女开刀。
那样的事他干过,甚至已经成了发泄怒火的日常。
可张朴不同。
张朴是有品级的官员。
是朝廷钦点的学士。
更是他的詹事,名义上的太子老师。
这种人,不是说杀就能杀的。
若他真敢在东宫动手,那跟让张朴把那句话亲口宣扬出去并无区别。
朝廷百官会群情激愤,父皇也必会闻声震怒。
他不能冒这个险。
所以当时,他只能忍。
于是,他派了几名心腹宫人,护送张朴出宫。
名为护送,实则监视和警告。
他要确保张朴能安稳地回到府里,不会在半路上直奔太极殿。
而这一招,不过是权宜之计。
过了今晚呢?
张朴会怎么选?
他会把这话说出去吗?
还是会,替自己保守秘密?
理智上,赢高明愿意相信第一个。
可情感上,赢高明却更偏向于第二个可能。
是的,赢高明还有少有的一点点情感。
回想起今日的情形,赢高明只觉得心中五味杂陈。
那时,张朴满头冷汗,额角血痕未干,却依旧不肯退让半步。
那一声声苦口婆心的劝谏,像是一个父亲在骂不成器的儿子。
他甚至想起,自己气急时踹了张朴一脚,还砸了他一个茶盏。
可张朴仍旧硬着脖子,不肯屈服。
直到最后一刻,他也没说“臣不敢言”。
他说的是“臣什么也没听见”。
这两句话是不一样的。
前者,是碍于太子威严不敢说。
而后者,却意味着张朴知道了大逆不道,却愿意替他遮掩。
意味着张朴不只是怕死,而是真的在护他。
想到这里,赢高明忍不住讥讽的冷笑一声。
可心口,却微微一颤。
他其实明白,张朴是真的认自己这个太子。
否则,怎会苦口婆心至此?
怎会在东宫之中,连死都不怕?
想到这里,赢高明的呼吸慢慢平稳下来。
“张朴这老东西,终究是忠心的。”
“既然是忠心的,那他应该能理解我。应该能原谅我。今日那句话,不过是一时情急,话赶话说出来的。不是出自本心。他会明白的。”
这样想着,赢高明的眼角,竟然微微湿润。
毕竟,他一向被朝中群臣所轻视。
说他昏庸,说他无能,说他暴虐残忍。
可唯独张朴,总还在苦苦劝着他,不离不弃。
这种情谊,说不动摇,是假的。
于是。
杀,还是不杀?
这个问题又一次浮上心头。
半晌,赢高明忽然吐出一口气,做出了决定。
“再留他两日。”
“等过了这阵风头,再给他挑个体面的死法。也算是对得起他一片忠心。”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赢高明心里竟然生出几分满足。
他觉得自己宽厚、仁慈,甚至有点像父皇那样的胸怀。
毕竟若换作旁人,他何必多给两日?
可他却给了张朴体面,甚至,给了他活到后天的机会。
想到这里,赢高明欣慰的笑了。
“老师啊老师,你对孤有情,孤也不能绝情。就这么定了,三天……”
说完,赢高明安心的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