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元中学的朱六夫子,气喘吁吁地跑到我家添章屋场,对我大爷爷说:“决明和卫茅,他们在哪里?”
我大爷爷说:“朱老师,你莫慌,有事慢慢说。”
“枳壳大爷,你说我莫慌,我就能不慌吗?日本鬼子的金井直贞的四十师团,从宁乡县城,经过黄材铺,灰汤,双凫铺,流沙河,一直杀到了月山!”朱六夫子说:“原来驻守在湘潭的日本一百一十六师团,派遣步兵一百三十三联队,从石潭出发,直逼龙城县。偌大的一个龙城县,竟然无兵值守。一旦龙城县失守,日本鬼子一万八千多人,就会沿着湘黔铁路,杀到我们西阳塅。”
我大爷爷当然晓得事情的轻重缓急,说:“我把决明喊回来,马上组织老百姓转移。”
“卫茅呢?”
“非常不凑巧,卫茅前三天,正好去了龙城县。”
“他去龙城县干什么?”
“朱老师,你不晓得,卫茅一直在追寻那个日本大特务山本太郎的下落。”我大爷爷说:“三天前,家住白田南薰乡连翘的老婆竹茹过来说,山本太郎一直藏在龙城县草罗巷八号刘汉良家里。卫茅便和竹茹,去了龙城县,誓言要杀掉那个日本特务山本太郎。”
“卫茅这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啊。”朱六夫子倒抽了一口冷气,说:“枳壳大爷,我们别担耽误时时了,马上组织老百姓转移吧。”
听说日本鬼子马上杀到西阳塅,我二奶奶,我邻居伯母合欢,我娘老子泽兰,我表姐公英,二木匠江篱的老婆青黛,急得直哭。
我大爷爷说:“哭什么哭?陈皮,泽兰和公英都怀着孕,你老婆茴香,是一个小脚老太太,你领着她们,马上走!”
我二爷爷说:“哥哥,我们往哪里走?”
我大爷爷说:“带上粮食,你们往乌云山黄连和雪见家里去,那里山高林密,易于躲藏。”
两家十几个人,哭的哭,叫的叫,手忙脚乱,慌忙拿衣服、被子、粮食,准备逃亡。
我大爷爷从堂屋里取下一面大铜锣,跑到安门前塘的兵马大路上,一阵急敲。滑石痞子依旧双手反套在背后的袖套里,弓着个筲箕背,见我大爷爷敲铜锣,晓得不是好事,便问:“枳壳大爷,你敲铜锣干什么?”
我大爷爷说:“痞子哥,日本人杀到月山,与我们相距不到四十里路,我们还不逃走,更待何时?”
我大爷爷的话,吓得滑石痞子打了一个趔趄,差点摔到安门前塘泄洪沟里。滑石痞子铁青着脸,二话不说,连忙奔回生发屋场去了。
我大爷爷在响堂铺街上,将铜锣又是一阵急敲。响堂铺街上厚生泰药房掌柜厚朴痞子,王麻子铁匠铺的老王麻子,杨家木材铺的杨板脸,成家篾货店的掌柜成一篾匠,我大姑爷常山,都过来问情况。
我大爷爷说:“日本鬼子杀到了月山,快逃,快逃!”
我大爷爷边敲铜锣边大声叫喊,从生发屋场,走到胡家塅,斋里,竹山湾,三槐庄,花门前,仑上,再从秀才坝上过了西阳河,走边头山,汲江桥,滋德堂,黄庆门,枫树山,蒋家堂,白石堂,春元中学门口,蔡家庄,绳子湾,皮家塘,倒挂金,张家台上,大坟山,鸡埘里,白竹山屋场,忠家塘,从龙潭坝上过跳石,跳到西阳河北面的天子地,龙潭湾,旷家芲台上,王家岭前,华林港,石桥边,李家祠堂,梨子垴,林家湾,石碧山台上,雨龙庙,鲍家屋场,转回响堂铺街上。
这三十多里路,我大爷爷仅仅走了四个小时。
我大爷爷喊得嗓子都快哑了,对我大姑母金花说:“快给我舀一瓢井水来。”
喝过一大瓢井水后,才看到我二奶奶带着十几个人,踉踉跄跄,往鲍家屋场跑去。
我大爷爷问我娘老子:“决明呢?”
我娘老子说:“决明带着芡实他们十几个人,去涧山了。”
“他们去干什么?”
“他们拿着枪和刀子,准备在涧山截击日本鬼子。”
“他们十几个人,如何能阻挡几千个日本鬼子?”
朱六夫子说:“枳壳大爷,你不晓得,梁祗六将军的二十三师,刚从安化县赶过来,需要决明他们带路去猫公岭,阻击金井直贞的第四十师团。”
我大爷爷说:“整个西阳塅里,三万多老百姓,都准备撤离,你们春元中学的老师和同学,撤走了没有?”
“春元中学,只剩下两个人没有走。”
“哪两个人?”
“一个是校长孝原先生,另一个是孝原先生的夫人金樱子。”
“我盟兄真是糊涂,他们为什么不走?”
“孝原先生说,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他舍不得自己创下的基业,毁于一旦,故不愿意走。金樱子说,君不走,妾宁死。”
整个西阳塅里,尽是仓皇出逃的人。有人背着包袱,有人牵着耕牛,有人挑着粮食,哭着喊着,向西奔去。
我大姑母说:“爷老子,你还不走?”
我大爷爷说:“金花,你向来是个女中诸葛,你快去带领大家,尽量往深山老林里走,能躲过日本人的屠杀,便是功德无量。”
我大爷爷说:“朱六夫子,你为何不快点跑?”
朱六夫子笑着说:“枳壳大爷,我与你一样,只要西阳塅里的老百姓,一个没撤离,我便不能走。现在,我最担心的是卫茅,不晓得他与竹茹的抗日游击队,联系上了没有。”
下午三点钟,住在新边港的青蒿老子来了。青蒿老子高兴的时候,或者是愤怒的时候,招牌的动作,就是将下巴上白胡子翘起来,翘成一把九头鸟的日月铲。
我大爷爷说:“青蒿老子,你为何不带着小栀子她们跑?”
青蒿老子的狂性一来,不晓得论什么尊卑大小了。
青蒿老子哈哈大笑道:“枳壳大爷,你这个老家伙都不跑,我作为老红军战士,哪里有逃跑的道理?你放心,我那个二吊四的老堂客们,带着小栀子,早跑到安全的地方去了。”
“青蒿老子,你当红军多年,行军打仗的经验丰富。我问你,到了这个关键时候,我们该怎么办?”
“哈哈哈!”青蒿老子一阵狂笑,说:“枳壳大爷,我们最怕的是什么?”
“那还用问?当然是日本鬼子!”
“枳壳大爷,我青蒿老子告诉你,日本鬼固然恐怖可怕,但不是我们最怕的人。”
“青蒿老子,到了这个时候,你还卖什么乖?有屁快放嘛!”
青蒿老子又是一阵狂笑,笑过之后才说:“你枳壳大爷也有请教我的时候?那我实话告诉你吧,我们最怕的人,当然是汉奸!”
我大爷爷说:“谁是汉奸?别人的脸上并没有写上汉奸这个字,我们怎么晓得?”
青蒿老子说:“那些地主老财,乡长保长警察,在日本鬼子面前,为了守住家中的财产,或者求一个小官做,他们宁可不逃跑,宁可出卖乡亲们的下落。这些人,摇身一变,马上又变成了汉奸。”
我大爷爷说:“依你看法,芭蕉山那个薛大老爷,最有可能成为汉奸?”
“是呀,世界上人格卑劣的人太多了。”青蒿老子说:“日本鬼子将与梁砥六将军展开激战,依我的经验,日本鬼子少不了要捉拿老百姓,为他们挖战壕,运材料。但他们人生地不熟,必须捉几个地主,为他们提供老百姓的下落。”
我大爷爷说:“青蒿老子,你的意思是什么?”
青蒿老子的右手,做个砍刀的手势,大咧咧地说:“为了保护西阳塅里三万多老百姓,我们只有杀掉他们!”
“痛快!青蒿老子,你这几句话,说到了我的心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