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当年,自己父母走得早,叔叔婶婶时常帮衬自己,虽说都是剩饭旧衣,算不上天大的恩情,可那份情谊,吴学栋一直记在心里,他是个懂得感恩的人,总觉得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才对。
在没有领养浩宇之前,他和陈淑芬几乎每个月都会抽上一天空,专程去乡下看望叔叔婶婶。
每次去都从不空着手,赶上镇上供销社进了货,总会拎上两斤叔叔爱喝的瓶装白酒;要是碰着集市上有新鲜水果,也会记得捎上些婶子念叨过的苹果、梨,就盼着能让老两口多尝尝鲜。
单论这份往来的情谊,其实那点恩情早就还得妥妥帖帖了。
后来因为领养浩宇和吴应凤的事,两家闹了些不愉快,他心里虽对叔叔婶婶有过埋怨,觉得他们太过偏袒自家儿孙,事事都向着儿子儿媳和孙子,可终究没生出太过深切的恨意——毕竟人都是自私的,谁又不是打心底里为自己的后代着想呢?可如今,乍然从电话里得知叔叔的死讯,一股难以抑制的伤心难过还是像涨潮的海水般瞬间涌上心头,密密麻麻地堵在胸口,闷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连带着鼻腔都阵阵发酸。
对面传来吴应龙压抑不住的抽噎声,带着浓重的鼻音,一字一顿地断断续续说道:
“小叔……我爷爷……我爷爷是今天中午走的,好像……好像是得了突发性的急病!”他紧攥着电话听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连带着手指都在控制不住地颤抖,心里头像揣了只乱撞的小鹿,七上八下慌得厉害,握着听筒的手心都沁出了汗。
终究还是没敢说出口,爷爷哪里是得急病,分明是被他逼着下田拔草,在盛夏毒辣辣的日头下暴晒了大半天,硬生生热晕过去,就再也没醒过来的。
他怕,打心眼儿里怕,怕小叔知道了真相,会隔着电话狠狠骂他不孝,会从此再也不认他这个侄子。
毕竟,他媳妇杨素素一直跟他念叨,说小叔小婶家日子过得宽裕,手里有闲钱,千万不能学他爸妈那么傻,跟小叔小婶断绝来往。不仅不能断,还要时常走动着,把关系拉近些,这样对他们家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他们小夫妻俩本来就合计着,准备最近这几天,到小叔小婶家走动走动,哪曾想爷爷突然亡故,这让他有点措手不及。
如今他也听说妹妹小凤已经师范毕业了,马上就要成为国家教师,拿着稳稳当当的国家工资,那他更得听媳妇的话,想尽办法也要和小叔小婶修复好关系,因此,决不能让小叔小婶知道是他间接害死了爷爷。
陈淑芬站在卧室门口,耳朵尖,把电话里传来的吴应龙的哽咽声,还有那句“我爷爷过世”听得一清二楚。
她脸上原本带着几分笑意,心里正盘算着等会儿在饭桌上,该怎么跟胡书记商量小凤和胡锦程的亲事,此时得知这个噩耗,那点笑意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眼眶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蛰了一下,不由得一红,鼻尖也跟着酸了起来。
她快步走到吴学栋身边,见他脸色发白,嘴唇紧抿着一言不发,肩膀微微耸动着,便轻轻伸出手,一下又一下拍着他的后背,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传过去,想给他点安慰,然后对着话筒柔声说道:
“小龙,你先别急,也劝劝你爸妈,让他们别太伤心了,身子骨要紧。你跟他们说,我和你小叔这就收拾一下,马上就过去。”
“好……好的,小叔小婶你们快点……家里……家里乱成一团了,我奶奶哭得快背过气去了……”吴应龙哽咽着应了一声,声音里还带着浓浓的哭腔,说完便匆匆挂上了电话。
听筒里只剩下“嘟嘟嘟”单调而刺耳的忙音,一声声敲在吴学栋的心上,像是在提醒着他那个残酷的事实。
吴学栋握着话筒的手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指腹因为长时间捏着话筒边缘,已经泛起了刺眼的白。
他就那么愣在原地,眼神有些放空,直勾勾地盯着墙角,半晌都没能回过神来,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刻静止了。
直到耳边的忙音持续了许久,像是在无声地催促着什么,他才缓缓地、像是耗尽了全身力气一般放下了话筒,那动作轻得仿佛怕惊扰了谁。
整个人仿佛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双腿一软,“咚”地一声颓然地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先前那些因为孩子们积攒下的、对叔叔的不满和芥蒂,也在此刻随着那声忙音,彻底烟消云散了,只剩下满心的悲伤和惋惜。
陈淑芬叹一口气,眼角的细纹随着这声叹息轻轻蹙起:
“唉!真没想到叔叔他老人家身子骨看着还那么硬朗,年前在我们家说话还中气十足,怎么说走就走了呢,真是世事无常啊!”说罢,她抬手轻轻拍了拍吴学栋的肩膀,掌心带着些微的温度,想传递点安慰:
“学栋,你也别太难过了,身子要紧。我和你马上就过去,送老爷子最后一程。我再从家里带点钱过去,你也是知道的,婶婶他们年前被小龙夫妻俩折腾得够呛,之前我们给的那500块钱,估计盖完房子,肯定也剩不了多少了。如今,一场丧事办下来,买寿衣、订棺材、请人帮忙,零零总总也要不少钱,他们哪里拿得出来?我估摸着啊,多半都得先赊着账!”
吴学栋抬手抹了一把眼角,眼眶微微泛红,连带着睫毛上都挂了点湿意,他点了点头,声音带着些沙哑:
“行,那就多带点钱吧,万一有什么急用,也能应付得过来,别让老爷子走得不安生。”
于是,陈淑芬转身进屋,很快就从大衣柜的抽屉里取出一个蓝布包,里面整整齐齐装着1000多块钱的现金,有整有零的,她仔细把布包揣进衣兜,又用手拍了拍确认稳妥,生怕掉出来。
随后,她与吴学栋各自从院里推上自行车,车铃铛被碰了一下,“叮铃”响了一声,在这悲伤的时刻显得有些突兀。
两人慢慢走出家门,刚在门口锁好门,正准备抬脚,便看见两辆军绿色的吉普车摇摇晃晃地向着家门口驶来,车身上还沾着些尘土,正是胡书记他们坐的车。
车子很快就来到近前,在门前的空地上“嘎吱!嘎吱!”两声停稳,车门打开,众人陆续下了车,脚踩在地上扬起一阵轻尘。
浩宇看着父母推着自行车的模样,脸上满是疑惑,往前迎了两步,开口问道:
“爸妈!你们推着车子准备去哪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