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天以后,敬宅。
“奶奶?”敬缘站在门户大开的东厢房前,小心又不乏力度地敲着门板,“您方便让我进屋吗?”
“阿缘啊。”杨婆婆正坐在床边缝衣服,“什么事?”
敬缘跨过门槛,摆出前背手道:“那个,我有些东西想问您。”
“今天那篇祷词背完了?”
“背完了。”
“先背我听听。”
“——……——”
“……”
“我背完了。”
“是有什么不懂的地方想问?”
“不是。”敬缘摇摇头,眼神里隐隐透着厌烦,“是别的事情。”
杨婆婆抬起头看向她,缓缓道:“那你问吧。”
“奶奶……爷爷真的是被一群兵寇杀的吗?”
“唔……?”
敬缘悄悄攥紧拳头,手心已经被紧张的汗浸湿:“四九年村子发生了剧变……我想请您告诉我这来龙去脉。”
杨婆婆蹙起眉来:“你听三爷说的?”
她一下就猜到是三爷了?也对,总不能是云伯说的,敬缘便尽量护着他道:“我找三爷死缠烂打问出来的。”
“你啊……”杨婆婆责怪,“怎么去找别人问这些事情?”
“我是巫女,我有权利知道。”敬缘走前一步,七分懊恼三分惶惑地回答,“是真的吗,三爷说的当年的事情?”
“你现在知道就太早了。”杨婆婆摆手,“这不是你现在该听的。”
“是真的吗?”敬缘的声音开始微微发抖,“求您告诉我……我不想爷爷死得不明不白。”
杨婆婆陷入沉默,直到敬缘快要跪下了才开口:“他讲的应该都是真的。”
敬缘一愣,这才发觉自己其实并未完全准备好接受这件事:“都是真的……?让蒿里村衰落的……是云伯那群人?”
杨婆婆再次陷入沉默。
“奶奶……您当初为什么要让他住下?”敬缘难以置信地追问,“他平时对我是挺关照,但这种责任……甩不开吧?”
“你不必评论这些事。”杨婆婆淡淡回答,“太久了。”
“我是现任巫女,我应该知道的……!”敬缘几乎没试过这样懊恼地给奶奶顶嘴,“退一万步说,为什么要瞒着我?”
“你知道了又能干什么?”
杨婆婆的反问仍然很平淡,
“让你爷爷和村民们死而复生、重建当年的蒿里村么?”
被冷不丁这么一呛,敬缘一时语噎。
“阿缘……这件事太久远了。木已成舟,我们无能为力。”杨婆婆劝,“你如果不知道,平日里跟黎志云相处还少些隔阂。”
“我……我不想这样。”敬缘委屈的声音带上了哭腔,“云伯平时很好,但他也一直瞒着自己的过错……我……”
“我就说了,你要是不知道,就不会有这些烦恼。”杨婆婆的语气严厉了一些,“你现在是知道了,那又怎么样呢?找他撒火吗?”
敬缘低了头,泛红的眼眶下是发酸的鼻子。
杨婆婆理顺呼吸,继续说:“当年他带回来的那笔钱,其实远不是他窃来的全部财产,那只是一个回村谈判的引子。
“他剩下的家财始终存在他名下的账户里。后来我们虽然发现了这点,但我们没法追查他的账户,钱只能被他一直抓着。”
敬缘喃喃问:“那么……不能让三爷再……想想办法吗?像当初那样?”
杨婆婆摇头:“他在蒿里村住下后,国内不像之前一样兵荒马乱,广城也不是那种小村子,我们不方便再干那种事。”
“有试过吗……?一点点也好……”
“他来到村里那段时间,帮养他两个儿子的人悄悄搬家了,三爷很难再去追上这条线。”
“……”
“尽管这些年来,他一直在给我们蒿里村的支出托底,但这归根结底是建立在鬼门对他两个儿子的威胁之上。他尚且相信我们掌握着鬼门的秘密,还能伤害他的两个儿子。
“若非如此,他不可能甘愿这样,把自己有完全话事权的钱拿出来捐给蒿里村。但其实……我们早就没法动他的家人了。”
尽管只有十岁,敬缘依然听明白了这段话。
黎志云用镇鬼庙里的敬家财宝换取的钱,直到今日都掌控在他的手中,只是奶奶他们早年巧妙地用恐惧刻进了他的骨子、迫使他一直为蒿里村支出。
实际上,村里的原住民跟黎志云之间只隔着一层精巧但脆弱的窗户纸。捅破之后,蒿里村会失去一大经济支柱;而村民们就算把黎志云千刀万剐,也动不了他的钱和他的两个儿子。
那蒿里村就没有别的收入来源了?那屈指可数的几个村民只靠种地的话,勉强维持温饱可以,但绝不能过得像现在这样自在。
康伯的收入倒好点,可不能叫人家养全村的人。他来村里只是一心研究鬼门里的曼珠沙华,尽管平日里跟村民们更亲近,让他彻底站队几乎不可能。
杨素欢的话不无道理。敬缘知道了黎志云有罪又怎么样,他烂命一条,手里还有捏了几十年的牌,吹得他胀么?
可是……他手中的所谓蒿里村经济支柱——是用敬家的财宝换来的啊?
那笔钱不该姓黎,该姓敬才对。
“我当然知道。”面对孙女的质疑,杨婆婆很是有心无力,“但是前面说了……我们怎么才能拿回来?”
当年的事情死无对证,难道要上法院告他?过去了三十六年,素欢要怎么证明他账户里的钱是当年窃取了镇鬼庙的财宝所换来的?
况且他之前做了那么多轮生意,真正的本金估计早就散落在天南海北了,人家手上的钱可是妥妥的他自己的收入。
敬缘的双眼蔚蓝而水灵,常有一股年轻人的朝气,很少会像现在一样透露出满满的绝望。
“阿缘……我老了,你爸妈也不在,咱家没法像当年一样跟别人争了。”
杨婆婆轻叹一声,苦口婆心地劝说,
“能维持这个现状,对蒿里村来说也不容易。那些过去的事你知道了就知道了,不要拿出来干些有的没的,也不要乱想,听到了吗?”
“我……”虽然是现任巫女,敬缘现在却也跟奶奶一样无力,“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