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预看着放声大笑的廖武。
试图从他脸上寻找一丝强撑镇定的惶恐。
结果却让杜预大失所望。
眼前这个年轻的大汉使者,似乎是真的不怕死。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对于马隆屠刀的畏惧,只有淡定赴死的从容。
以及为国赴义的慷慨。
廖武看向马隆的表情只有坦然。
几个月前,出使东吴的时候,吴主孙酦才是真的要杀自己。
那种直面死亡的滋味,廖武到现在都忘不了。
相比较眼前这个只敢举刀恐吓自己的马隆。
廖武实在是生不出半点害怕的感觉来。
因为他没有从马隆的身上感受到一丝杀意。
眼见廖武脸上没有丝毫惧色,马隆却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手中的刀举也不是,放也不是。
一股尴尬的情绪开始在他的心中蔓延。
好在杜预没有让他为难太久。
“孝兴,你太放肆了!”
听到杜预带着责备意味的话语,马隆的心里反而松了一口气。
冷哼一声,收刀入鞘。
马隆再次坐回原位。
“说吧,你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若是为劝降而来,就免开尊口了。”
“杜某虽才疏学浅,但也颇知忠义二字。”
杜预看着廖武说道。
廖武沉吟了一下,拱手道:
“将军既知忠义二字,岂不闻忠有大忠小忠,义分大义小义?”
杜预看向廖武的眼神中带着一丝诧异。
“司马氏祖上食汉禄,为汉臣。”
“江山倾覆之际,却屈身事曹,而不念刘氏厚恩。”
“以某言之,当遗千古骂名!”
“然我家陛下曾言,社稷一时崩溃,乃天家之过,非凡人所能力扛。”
“趋吉避凶,亦是人之常情。”
“故我家陛下向来不以此论罪。”
“否则我朝司空早以叛国之罪论处!”
杜预闻言面露沉思之状。
他知道廖武嘴里的司空是谯周,当初以一篇《仇国论》,差点让蜀汉彻底趴下。
事后刘谌不仅没有怪他,反而以司空之职赐予谯周。
说他是作秀也好,另有想法也罢。
但确实凭借此举迅速的安定了成都人心。
“然司马氏归曹之后,便弃忠义于不顾。”
“学曹氏把持朝政不说,更是当街刺死小儿曹髦。”
“那曹髦虽为傀儡,却是汝朝共主。”
“便是那逆贼曹操,当初挟持愍帝之时,也不敢当街行此逆举!”
“司马攸更是连兄弟亲情都一并抛弃。”
“假秦王之名,割据长安,与洛阳分庭抗礼。”
“如此不忠不义,不仁不孝之人,如何值得将军效死?”
“今大汉天子率百万仁义之师,出益州而过祁山。”
“入天水而克陇西。”
“所到之处,百姓无不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此非大汉三兴之兆乎?”
杜预闻言心中一震,大汉真的要三兴了吗?
廖武的这番话,杜预确实听进去了。
不光听进去,还知道廖武这番话的意思。
从头到尾,大汉都没有把亡国之罪强加到他们这些当初曾经是汉臣的家族身上 。
只说错误都是刘家自己的。
但现在刘家的错误已经改了,就连百姓都开始对刘氏进行拥护。
那你们这些曾经食汉禄,为汉臣的家族,就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见杜预陷入沉思,廖武从怀里掏出刘谌的亲笔书信:
“将军,在下才疏学浅,有些话说的不够透彻。”
“此乃我家陛下之亲笔书信,望将军亲览之!”
杜预闻言,立刻从沉思中清醒过来。
抬手阻止了想要帮自己把书信接过来的亲随。
起身来到廖武面前,亲自从廖武手中接过书信。
“给使者赐座!”
说罢便回到座位上,打开书信开始看起来。
“朕知将军归司马之后,尝有善举于关中百姓。”
“由此可见,将军之宅心仁厚。”
“将军既有此心,又何忍见数万将士因此不义之战而死?”
“须知兵士皆百姓出身,身后亦为父母妻儿所念。”
“将军岂非家中亲人所念乎?”
“天下百姓,亦朕之子民也,朕亦不忍也!”
“望将军早返迷途,朕于冀县扫榻相迎!”
这封信写的很短,却让杜预的心情十分的凝重。
把天下百姓都当成自己的子民,就连敌国的也不例外。
这个刘谌,果然有雄主之相!
然而在思索一番之后,杜预还是摇头拒绝了廖武:
“汝主既言大忠小忠,大义小义。”
“便知道这天下之事,非一言所能概括之。”
“我虽愚陋之人。”
“却受秦王厚恩。”
“岂能不念,岂能不感?”
“使者请回吧!”
说罢便命人将廖武送走。
不给廖武多说一句话的机会。
等到送走廖武之后,马隆来到杜预面前欲言又止。
说实话,廖武的那番话,就连马隆都听进去了。
而且从实际的角度出发,陈仓丢失,自己这群人已经成了瓮中之鳖。
败亡是早晚的事。
投降不投降,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现在投降,没有人会怪他们的,为什么车骑将军不愿意这么做?
但是看着杜预一脸的沉默不语,马隆没敢问出这句话来。
很快,廖武便返回天水,把这个结果告诉了刘谌。
刘谌的眉头皱的更深了。
没想到这个杜预如此的油盐不进!
竟然两次拒绝自己的好意。
现在陈仓已经被大汉攻克。
张翼和霍弋他们应该也在杀来的路上。
灭掉这群人是早晚的事。
再次劝降,无非就是不想多造杀戮,也想给这个历史上文武庙第一人的杜预一个机会。
可这个杜预似乎跟自己了解的那个杜预有很大的出入。
竟然是个冥顽不灵之人!
难道他还真想给司马攸陪葬不成?
“算了,就当朕这一片真心都喂了狗!”
“即令伯约攻杀,不给他喘息之机!”
“等霍弋他们一到,就立刻将其绞杀!”
刘谌说道。
廖化闻言再次劝道:
“陛下息怒!”
随后又将目光看向廖武:
“睿卿,那杜预当真没有一丝投降之念?”
听到廖化的话,廖武沉思一番后说道:
“那倒未必!”
“虽说对我有威胁之举,但对陛下却无丝毫不敬。”
“就连陛下的书信都是他亲手接过去的。”
廖化抚掌道:
“那就是了!”
“看来还是睿卿你不够分量啊!”
说罢又将目光看向刘谌道:
“昔日昭烈帝请丞相出山,可是足足三次才得见丞相之颜。”
“陛下又怎能轻易放弃?”
听到这话,刘谌皱眉道:
“祖父三次去请丞相,盖丞相乃千古奇人。”
“他杜预有何能耐与丞相相提并论?”
“就算他有这等能耐,但是别忘了,朕与他是敌非友。”
“难道还让朕亲自去请他不成?”
廖化笑着说道:
“那倒不至于,只是臣以为以此人之能,短时间恐怕拿不下他。”
“此前杜预曾派人回长安求援,那司马攸多半已经知道此事。”
“说不定此时已经派人往这里赶。”
“若是能劝降他,即可少造杀戮,也可省下一些时间。”
“不过事不过三。”
“臣觉得陛下可以再给他一个机会。”
“若是还不行,那便是他自断生路,臣也无话可说!”
刘谌闻言沉思片刻后说道:
“那老将军觉得这次以谁为使?”
廖化道:
“臣以为归义侯可再次出使!”
谁?司马楙?
廖武闻言脸上也露出惊讶之色:
“陛下,臣临回来的时候,大将军也托臣向陛下举荐 归义侯再出使敌营!”
“他说,归义侯乃司马氏之人。”
“更是司马望之子,司马攸族兄。”
“由他去劝说杜预,杜预再无坚持之理!”
廖化笑道:
“没想到大将军也作此想!”
“归义侯乃陛下亲封司马氏之人,就连他都成了汉臣,便可知司马氏再无天命。”
“而且这也算是给杜预一个台阶下,连司马氏的人都降了大汉。”
“他一个司马氏的臣子,又有什么理由坚持!”
“当然,若是归义侯出面,杜预还不愿意投降的话,那只能说此人是不识时务之人,妄想对抗天命。”
“当速斩之!”
刘谌思索片刻后,同意了廖化的说法。立刻说道:
“来人,速至归义城宣司马楙前来!”
没过多长时间,司马楙便从归义城匆匆赶到冀县,跟着他一起来的还有陆机。
和刘谌见礼之后,司马楙开口问道:
“不知陛下召臣前来所为何事?”
刘谌笑道:
“司马卿,你可知杜预此人?”
司马楙闻言,一脸义正言辞的说道:
“臣当然知道,此贼携重兵进犯上邽,实在是罪大恶极!”
“如今朝廷已经拿下陈仓,当以陈仓之兵,配合大将军绞杀此獠,以震慑长安不臣!”
刘谌摆了摆手说道:
“朕是问你知不知道此人才学如何?”
司马楙顿时面露哂然之色:
“臣在洛阳之时,曾与此贼有过数面之缘,此贼不过是一个不学无术之徒,夸夸其谈之辈,不值一哂!”
刘谌面露一丝无奈,这个司马楙,这么长时间还是改不掉这个揣摩人心的毛病。
关键是每次都揣摩不到点上,这马屁自然也拍不对地方。
“朕打算让你去劝降杜预!”
刘谌开门见山的说道。
听到这话,司马楙满脸的愤慨顿时僵住,话也开始变得结巴起来:
“陛,陛下的意思是劝降杜预?”
“这...这...这,臣才疏学浅,恐怕难当此任啊!”
杜预此人,司马楙当然知道。
而且也绝不是什么只有数面之缘。
早在洛阳的时候,杜预就已经颇有名声。
作为司马氏族人的司马楙也曾试图交好过此人。
可惜的是,彼时的司马楙不过是以纨绔子弟,仗着父祖的名声在洛阳倒也算混得开。
但在杜预面前,可就不够看了。
杜预对他根本不假辞色。
而且当初从汉中逃往幽州的时候,路上也撞见过杜预,他还骗了杜预呢。
可以说司马氏走到今天这地步,他司马楙脱不了干系。
这会儿让自己出使魏营,那跟送死有什么区别?!
“慌什么,你也是当了大汉归义侯的人。”
刘谌没好气的说道,
“此前朕已经派了两个人出使过了。”
“都安然无恙的回来了。”
“这次他也肯定不会为难你。”
“而且这次他有很大的概率会投降,朕是把这个泼天的功劳送给你。”
“你不要不知好歹!”
话说到这个份上,司马楙也知道去不去已经由不得自己。
而且也确实如刘谌所言,前两次派去出的使者都没杀,又怎么可能单单杀了司马楙。
若是真能劝降杜预成功,这还真是泼天的功劳。
但是司马楙还是习惯性的想卖一下惨:
“陛下,若是臣此去不回,还望陛下善待臣的两个儿子,司马忠,司马汉!”
刘谌闻言一滞:
“滚滚滚,赶紧滚!”
三天后,听到大汉又派出使者前来的时候。
杜预心中先是一叹,随后又命人将其迎了进来。
当司马楙带着符节出现在杜预面前的时候。
杜预也认出了这个司马氏的族人,脸上顿时露出诧异之色:
“孔伟?你不是战死在并州了吗?”
“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杜预怎么都没想到这次出使的人是司马楙。
司马楙的脸上露出一抹一闪而逝的尴尬。
“不敢相瞒,在下当初确实是差点死在了并州。”
“但是被关将军所救,后来便一直跟着关将军在塞外谋生。”
“归汉之后,又被陛下封为归义侯!”
杜预沉默了,司马楙嘴里的关将军杜预知道。
当初自己在垦荒的时候就曾经和此人遭遇。
两人之间还发生过一次战斗。
只是彼时的自己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之前的那几本书还是从他手里缴获的呢。
后来在阻截鲜卑人的时候, 又和此人相遇。
那时候才知道此人是关羽后裔。
说起来,他还帮过自己忙呢。
所以杜预对关彝的印象并不算差。
只不过杜预没想到司马楙居然从那个时候就已经跟在关彝左右了。
沉默良久之后,杜预才开口说道:
“汝此番前来,可是为劝降杜某而来?”
司马楙点了点头说道:
“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