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是有人问:老奶奶病了。保姆小宋没打电话告诉你?
可以原谅问话的人,因为他没有经历过那种生活。这种重要人物的家事,保姆是不敢往外传的。
还有人问:保姆没去跟着护理老奶奶?
一个住家保姆能护理病人?她有什么资格护理病人?高档单人间有专门护士值班。连家属探望都有严格规定。
我们下楼,到了停车场,三人说了几句,分手而别。
等车子驶离医院,我才打了一个电话给闻主任,叫他在前面电信大楼停一下,因为带了点土特产,原来是准备去他家的。
大约五六分钟,闻主任的车子驶入电信大厦前坪,我开进去,从后备厢拿出腊兔子和腊凫子给他。
他说声谢谢。各人上车。
闻主任走了,我却没走。
我拨通了熊十辨的手机,把今夜遇到的事和他说了一遍。然后说道:
“老太太肯定不能起死回生。但我们秦江的风俗,就是小年之后到大年三十日晚上12点之前,家中不能死人。”
他说:“我知道,迷信的说法就是晦气。按现在的说法,就是大家都要过年,没时间帮别人理丧。不过那是指的农村,城市都是送殡仪馆,不存在没人理丧的问题。”
我说:“对,不过在我们这块地方,前一种说法更流行。”
他问:“你有什么想法?”
“我的想法是,能不能我和你一起去医院,反正医院的人也不认识你。你看看病历,看老人家能不能挺过这几天。”
“颜书记同不同意?”
“他同不同意,我没征求意见。”
“你要征求他的意见,医不上门。何况是省人民医院。书记同意,我来探视是可以的。”
我说:“我有两个理由。
一是你在这方面有专长,曾经教过我,一个人断气的三项指标,也就是说,还能挺几天,你有办法预测。所以,你一定要来。
二是我毕竟是书记的前秘书。秘书等于半个家人。你现在出发,我去跟颜书记说说。他不同意,另当别论。”
“好的,我马上出发。”
我挂了电话,立即调转车头往医院方向开去。
这时,手机响起,我扫一眼,是雨晴打来的。
她说:“你到闻主任家拜访,人家留你住宿?”
我说:“没有啊,前面和你说过,颜书记母亲病了,我到医院探望。”
“哦——”
那头挂机。
十五分钟后,我又回到了张主任办公室。
张主任见了我,吃了一惊,问道:“你还没走?”
我点点头:“麻烦你叫一声颜书记,我想和他说句话。”
张主任出去,一会儿,颜书记进来,他望着我。
张主任很识趣,从外面把门关上。
我说:“书记,您坐,我有个建议。”
两人坐下,我才说道:
“我给您当了几年秘书,有些想法一定要说出来。”
他点点头。
“老奶奶病危,我们这儿的习俗就不能死在除夕12点之前。不知你们老家的习俗如何。”
颜书记缓缓地点了点头。
“我略懂点医术。跟我一位同学学过。同学姓熊,我把他调到了省中医学院下属的附一医院。他在号脉比心电图还准。
心电图就靠波段线上下跳动,我同学号脉可以预知到底还能挺几天。”
颜书记脸上的情绪,从来没有这么复杂过。
他不知是悲是喜,是愁是忧。
我相信,他从内心是认同民间说法——旧历年底前过世不是好事。
我再说道:“我当过卫生局长,医院在一个人快走到尽头时,医生会建议家属把病人领回家。因为人民有种根深蒂固的观念,一个人不能死在外头。
只是他们不敢对您说。”
颜书记点点头,说道:“你把张主任叫进来。”
坐在外间的张主任见我招手,走了进来,再把门一关。
颜书记问:“老人还但挺多久?”
张主任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粒,在灯光的照耀下,特别明显。
他说:“书记,我们24小时不离人。您放心,一定要捱过这段时间。”
颜书记也不绕弯子,说道:
“我相信你们,但我有一位特别熟悉的中医,他号脉特别准。我想请他来号号脉。”
张主任悬着的心才掉下去。
他完全相信,省委副书记不缺任何资源。名人名医与他有来往,完全可以理解。
他点点头,问道:“您的意思是请一位中医号号脉?”
颜书记点头:“西医相信仪器,靠心电图曲线来看结果。但中医有自己的特长,让中医看看,我心里也有个安排。”
他说:“我要向院长报告。”
颜书记说:“你尽心了,不要有任何担心。院长也好,厅长也好,这是我个人的主张,不要你负责。只是请一名中医号号脉,不开处方不服药。”
张主任说:“书记,您最好还是给院长打个电话。”
颜书记说:“好。我不要你担责。”
说罢,颜书记拨通了院长的电话,他说了几句,对我说道:
“那你叫熊医生来吧。”
我立即拨通熊十辨。
他说:“我在楼下等着。”
“那你上十楼,我到电梯口接你。”
打完电话,我就出去,站在走廊等人。
上来一批,不是,再上来一批,仍然不是。
第三批人走出来,熊十辨终于出来了。
我把他叫到一边,把刚才的情况说了。然后叮嘱道:“你只打脉,也不当着其他人说结果。”
他点点头。
我把熊十辨带进张主任办公室,只是说:
“熊医生,刘市长父亲的面神经瘫痪是他治好的。”
颜书记伸出手,与十辨握了握。
书记倒是没有什么异常的表情,毕竟他见过无数风浪,喜怒不形于色。
只是张主任看见熊十辨时,见对方面白无须。不过30多岁,心里吃惊不少,脸上努力装出笑容 。
我再介绍:“这是主治医生张主任。”
十辨没有特殊表情,只是和张主任握了一下手。
张主任说:“请。”
我们四人一起走进重症病室。
这时,除了李校长外,还有从北京赶回的书记女儿颜丹青。
张主任,熊十辨,颜书记三人进去了。
我和李校长、丹青坐在外间。
李校长问我,刚才进去的是什么人。
我也不多解释。说是一名医生。
李校长说:“他没穿白大褂。”
我说:“中医。外面的。”
李校长问:“谁叫过来的?”
“我。”
顿时陷入沉默。
约五分钟,三人从里面出来。
他们一直往外面走。我跟了上去,一直到进到张主任办公室。
大家等着熊十辨发表意见。
熊十辨说:“从中医理论上来说,气血为人之根本,老人家气血已亏,但不至于马上就有生命危险,现在没到回光返照的时候。
一个人回光返照,也有几小时到几天不等。所以,我建议一直住院,熬到节后两三天,绝对没有问题。”
张主任问:“熊医生,我们所学不同,你的返光返照的依据是?”
熊十辨不慌不忙地说:
“老人并无其他疾病,是年老力衰,回归自然。至于脉学,我家五代祖传。
心脉来时,孤悬断绝,九天后死。
肺脉来时,孤悬断绝,十二天后死。
肾脉来时,孤悬断绝,七天后死。
脾脉来时,孤悬断绝,四天后死。
按脉所得,还可熬七天,用药不要过急,保持平静,正常吊盐水。以我家脉象学之经验,七天左右,可为定论。”
此话一出,惊得我们三人都不敢吱声。
毕竟颜书记有大将风度,说道:
“张主任,就按熊医生讲的,你们不用过量的药,维持目前的水平,打针服药。无论出现什么情况,我都能接受。”
张主任说:“我会把这个情况反映给院长。”
颜书记说:“那明天早上八点,我和院长见面。”
言毕,颜书记站起来。我们也站起来。
颜书记第一次送客送到电梯边。
他与熊十辨再握了一次手,说:“熊医生,辛苦了。”
电梯门一开,我们俩走进去,里面有四五个人。
我们一直没有吱声,直到出了医院,我说:“找个地方吃点夜宵。”
他摇了摇头。
我说:“那辛苦你了,好好休息。有空,我们好好聚聚。”
我们的车不是停在一个地方,两人分手。
我没有马上开车,坐进车里。眼前却浮现起十辨说话时的情形。他眼神坚毅,语速不快。我想,那是要有何等定力,才会如此镇定自若啊。
回到家,我洗了个澡,没有心思办事了。
我估计这个春节,都没有心思办事。
古语云:邻有丧,舂不相,里有殡,不巷歌。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邻居家办丧事,就不能进行生产活动,邻里出殡,就不能唱歌作乐。
何况颜书记不是邻居,而是约等于亲人般的领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