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夜饭过后,炮竹声渐渐稀疏了些,屋子里暖融融的。大家收拾了碗筷,就都围坐在那台14寸的黑白电视机旁,调好了频道,准备看春节联欢晚会。屏幕上的人影虽然模糊,声音也有些滋滋啦啦,但这并不妨碍一家人的兴致。
赵小生看着屏幕上热闹的歌舞,忽然想起了什么,转头对大哥大嫂说:
“明天正月初一,我打算去二姐家,给二姐和姐夫拜个年。”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
“等过了正月初五,通班车了,我再回趟老家半壁山,给大姐和大姐夫也去拜个年。”
山娃一听,脸上露出赞同的笑容,拍了拍二弟的肩膀:
“嗯嗯,应该的!是该去看看你两个姐姐。她们结婚的时候,你都在上学,没赶上,这次去正好认认门,也好好跟你两位姐夫聊聊。”
他心里也觉得,作为弟弟,是该多走动走动,毕竟血浓于水。刘荣荣在一旁听着,琢磨了一下,对小生说道:
“你去拜年,可不能空着手去,大过年的,得带点礼物才像样。”她看了看家里,“咱家有北京二锅头白酒,给每家送两瓶吧。”
山娃一听,连忙摆手道:
“不用不用!小生还在上学,哪有那么多讲究?两个姐姐都是自家人,不会怪他的。”
在他看来,自家人拜年,心意到了就行,不必太计较那些虚头巴脑的礼节。
荣荣却不认同,她眨了眨明亮的双眸,语气带着几分坚持说:
“那可不行。姐姐或许不怪,但还有姐夫呢?就算他们都不怪小生,心里说不定会责怪你这个当大哥的不懂事。还是带上吧。”她想了想,又说道:
“咱家里不光有二锅头,还有两瓶山庄老酒,正好每家一样的酒送两瓶,也不用再花钱去买了,多方便。”
山娃看着妻子认真的样子,又想了想她的话,觉得确实有道理,便笑着说:
“好好好!带上带上!那就听你嫂子的吧!”说着,就催荣荣道:
“快去准备一下,包起来,省得明天忘了。”
赵小生听着大哥大嫂的对话,心里暖暖的,很是感激,就像自己的父母一样。他知道大嫂是真心为他着想,也觉得大嫂说得在理,便连忙点头道:
“那好那好!我听大嫂的,明天去二姐家,就带上两瓶北京二锅头作为礼品。”
一家人又说笑了几句,电视里的节目正演到热闹处,引得大家阵阵发笑。
只是,山娃的心思却悄悄想着工厂里的事情。他和二弟不同,每年正月初一,有件事是雷打不动的——要和厂里承包集团的领导们一起,去给那些退休的老工人和厂里的中层领导拜年。这是多年的规矩,也是维系人心的一种方式,他心里早就记着了。
第二天,正月初一一大早,天刚蒙蒙亮,外面还飘着零星的雪花,空气冷冽而清新。山娃一骨碌爬起来,洗漱完毕,从里屋拿出那个黑沉沉的家伙——那部摩托罗拉大哥大手机。这还是去年北京第二监狱的领导特意赠送给他的,在当时,可是个稀罕物,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很有分量。
他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拿着大哥大手机,按下了曹厂长的号码。电话接通,传来“滋滋”的电流声,然后是曹厂长熟悉的大嗓门。
“喂!山娃啊!过年好!过年好!”曹厂长的声音听起来格外高兴。
“曹厂长!过年好!”山娃的声音,带着新春拜年的喜气。
互相拜了年,山娃便问起了正事,语气带着几分认真问:
“曹厂长!今年咱们还举行大拜年活动吗?”
电话那头的曹厂长呵呵笑了起来,声音洪亮回答:
“呵呵呵!山娃你的记性还挺好啊!今年照旧!九点整,还在厂大门口集合,咱们骑上自行车,去退休老工人家和中层领导家拜年!”
“嗯嗯!好嘞!”山娃心里有了底,爽快地答应,又补充道:
“我一会儿就骑自行车过去,到工厂大门口等你们!”
“行!那待会见!”
“待会见!”
挂了电话,山娃把大哥大小心翼翼地收好,眼神里透着一股干劲。窗外的鞭炮声又稀疏地响了起来,新的一年,就这样在忙碌和期盼中开始了。
正月里的风,还带着腊月的凛冽,刮在脸上像小刀子似的。但这冷意挡不住年节的热乎气,兴隆县的街面上,红春联在灰墙土瓦间跳着喜庆的舞,偶尔有炮仗的残响从远处飘来,像给这年景添了串省略号。
九点整,塑料厂大门口的青砖地被冻得邦硬。山娃骑着他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永久”牌自行车,车把上还缠着圈红布条——那是除夕过年那天,媳妇给系上的,说是讨个吉利。他稳稳地停在厂门口的东墙跟下,车梯子“咔哒”一声支住,哈出的白气在眼前散开,露出一张被寒风吹得微红、却透着精神的脸颊。
曹厂长已经到了,穿着件半旧的深蓝色中山装,袖口磨得发亮,外面依旧披着那件黑色呢子大衣。旁边站着汪海枫、梁有福和王知青三位承包集团的成员,有穿棉袄的,有套皮夹克的,都搓着手跺着脚,见山娃来了,纷纷笑着,热情地打招呼。
“山娃!够准时的!”曹厂长嗓门洪亮,带着股烟嗓的沙哑。
山娃把自行车往墙根挪了挪,拍了拍车座上的薄雪,笑着问候道:
“曹厂长!各位厂长,过年好!”他一一拱手,脸上堆着真诚的笑,眼角的细纹里都藏着暖意。自打加入承包集团,他打心眼儿里佩服这群能干事的人,尤其是曹厂长,别看平时严厉,对底下人却很实在,平易近人。
曹厂长一挥手,率先跨上自行车,随后招呼说:
“走!老规矩,先去看几位退休的老师傅,他们可是厂里的功臣。”
一行人骑着自行车,叮铃哐啷地穿行在大街小巷里。车轮碾过结了薄冰的路面,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路两旁的院墙里,时不时传出电视里的戏曲声,或是孩子们追闹的欢叫声。阳光透过稀疏的杨柳树枝桠,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点,风里似乎都飘着炖肉的香气。山娃一边骑车,一边琢磨着该跟老师傅们说些啥,心里想着,这老一辈的不容易,可得把领导的心意,送到他们的心坎上……
同一时刻,山娃的红光家属院的家里,赵小生正拎着两瓶北京二锅头,站在院门口深吸了口气。酒瓶子被装在了纸盒里,外面红布提兜包装格外耀眼,这酒是大嫂特意从柜里翻出来的,说让他给二姐拜年带去,送给他二姐夫,并嘱咐说:
“你姐夫爱喝两口,这北京二锅头,地道醇正。”大嫂的声音还在耳边转悠,赵小生咧嘴笑了笑,大嫂总是想得这么周到。
他顺着胡同往外走,脚下的土路被踩得很结实。穿过兴隆县一小那条南北横街时,正赶上几个孩子举着糖葫芦跑过,红亮亮的糖衣在太阳底下闪着光。赵小生往旁边躲了躲,看着孩子们的背影,想起自己小时候,过年能吃上一串糖葫芦,能高兴好几天。
拐进电力局家属院的胡同,气氛就不一样了。墙是新砌的,刷着白灰,门口还立着两根水泥柱子,比别处规整些。二姐赵小花的婆家就在这儿,因为婆婆在电力局上班,分了这院里的房子。赵小生走到一扇刷着绿漆的院门前,心里头有点打鼓——这还是他第一次来二姐家,也是头回见姐夫梁宇飞。
他定了定神,推开虚掩的院门,冲着屋里喊:
“二姐!我来给你拜年了!过年好!”
屋里的电视声顿了一下,接着就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门“吱呀”一声开了,赵小花探出头来。一见是赵小生,她眼睛“唰”地亮了,脸上的褶子都舒展开,咧着嘴嘿嘿直笑,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道:
“嘿嘿嘿!是小生啊!过年好!你也过年好啊?啥时候回来的呀?怎么还拿东西呢,快进来快进来!”她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接礼品,手碰到赵小生的手,冰凉冰凉的,赶紧往屋里拽他。
赵小生被拉进屋里,一股煤烟味混着饭菜香扑面而来。屋里挺暖和,靠墙摆着个老式的立柜,柜门上镶着的镜子有点发乌。一个穿着灰色毛衣的男人正从沙发上站起来,中等个儿,长挂脸,浓眉大眼,就是脸上没什么表情,看着有点严肃。
“这就是你姐夫,梁宇飞。”赵小花拉着赵小生的胳膊,指着那男人说:
“快叫姐夫。”
“哦!姐夫过年好!”赵小生赶紧往前跨了半步,伸出手。他的手心有点出汗,跟梁宇飞的手握在一起,对方的手挺粗糙,带着点老茧,倒挺有力气。
小生坐在了椅子上,用手指了指二姐手里接过去的两瓶酒,蹙着双眸说:
“这是大嫂让我拿的,说给我姐夫尝尝,是大哥家的好酒。”他补充说道。生怕姐夫觉得是自己破费买的。
梁宇飞听了,赶紧把那两瓶酒,由赵小花手里拿过来,往旁边的茶几上一放,脸上露出点笑意说:
“奥!那替我谢谢大嫂。你也过年好啊?咱俩还是头回见面呢。”他打量着赵小生,这小舅子看着挺老实,穿着件洗得发白的夹克,头发理得短短的。然后问道:
“在大学学习还好吧?”
“嗯!是初次见面。学习还好,还好!”赵小生有点拘谨,坐在沙发边儿上,屁股只沾了个边儿。
赵小花端来一杯热茶,玻璃杯里飘着几片茶叶,热气腾腾地往上冒。让着说:
“快喝点热茶水暖暖。”她把杯子递到赵小生手里,挨着他坐下,又关切地问:
“你大学快毕业了吧?毕了业有啥打算?”
赵小生捧着杯子,手心被烫得有点发红,他吹了吹茶叶沫,喝了一口茶,回答说:
“我想等学校分配,回承德市中学当老师。不过大哥不同意,让我考研。”他说着,眉头皱了皱。其实他觉得当老师挺好的,安稳,还能照顾家里,可大哥的脾气他知道,倔强得很,就像大家长一样,说一不二的主。
“你就听大哥的吧!”赵小花立刻接话,语气挺坚决,接着说:
“他让你考研你就考。考上研究生多好啊!比当中学老师强多了,当个老师有啥意思?天天围着孩子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