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国岩胜刚从禁闭室里出来的时候,一个月没有换洗,身上的味道可绝对不好闻。
他自己都有点儿嫌弃自己。
偏偏缘一很不识趣地凑到他跟前来,给他端茶递水,又招呼大家将烧好的洗澡水带上来,连带着柔软贴身的干净浴衣,继国岩胜乱糟糟地被推进淋浴间打理自己,将一身酸臭的泥垢洗去,之后他披着湿发、穿着衣服出来。
“辛苦了。”
“辛苦了。”
屋里的继国岩胜,屋外的继国缘一,两人异口同声和对方说话。
同样的声音在空气中碰撞,继国岩胜难为情地抿了下嘴巴。
这一个月关于心性的修行,在这句话之后以失败告终。
熟悉的悲哀又笼罩住他。
继国岩胜走到弟弟身边坐下,阳光照在他身上,长长的半干的头发披在身后,滴滴答答往木头地板上滴水,头发下垫着白色的半干布巾,布巾下是深色的直衣,肌襦袢下是月柱消瘦些许的身体。
继国缘一看着这样的哥哥,觉得他这一个月里实在遭了大罪。
他自告奋勇要给哥哥擦头发。
继国岩胜摆摆手拒绝了他:“阳光很好,晒一晒就好了。”
他一边这么说着,一边看着院子里逐渐染上绿色的草坪,再看看,视线就挪到身边的弟弟身上。
在继国缘一的记忆里,兄长可从来没有这么看过他。
那是非常柔软的目光,比丝绸还要轻薄柔软,轻轻地落在他身上,将他罩住,有种唯恐所见之人实为幻梦的喜爱与悲戚,让继国缘一的心也没忍住染上酸涩的味道。
——果然……还是禁闭室的日子太难熬了吧!
继国缘一跪坐着,两只手握成拳头好好放在腿面上,低着头,端正地坐着,连下巴都收紧了,唯恐此时的自己哪里衣冠不整惹得哥哥厌烦。
——说起来,兄长最爱干净了,在那样不便的禁闭室里关上一个月,肯定非常不好受!
继国缘一想着这些,极力做出淡然的神态,可脸还是渐渐的憋红了。
“我……我哪里没做好吗?”
他还是没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上下,问出声来。
继国缘一一边说着,一边打量自己。
检查的结果出来了,他的发髻是正的,脸上皮肤很光滑没有脏污,衣服看到的地方都是干净的,看不到的地方应该不至于特别糟糕……
既然如此,兄长为何这么看着他?长久地看着他?
被问到的继国岩胜一怔,他恍然似的移开目光,声音含糊起来:
“不,没什么,只是……我走神了。”
为了让哥哥尽快打起精神,缘一决定将自己这个月来准备好的惊喜立刻搬上来。
“等我一下!”
这样简短地说过之后,他跑出了院子。
继国岩胜:“……”
看到弟弟的身影转过门不见,他慢吞吞收回目光,视线又转移到院子草坪上的那点儿绿上面。
春天来了,万物复苏,天地焕发新的生机,阳光也明媚,拂面的风也很舒服,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好。
这一片美好里,只有继国岩胜的心情,实在差劲到难以形容。
肩膀上的头发半干,擦头发的毛巾也半干,那股潮气透过衣服沾到他皮肤上,肩膀有点儿重,心脏也沉甸甸起来。
——还有半年时间。
继国岩胜垂眸计算,计算一个他绝对不会算错的时间。
——还有半年……
月柱坐在阳光下,眉眼因着莫名的忧郁垂下,一月不见光的皮肤,在明晃晃的光线下恍如透明,院门口路过的侍女看过一眼,被那副情态所迷,立刻害羞地红了脸,叽叽喳喳地与身边的好友惊叹起来。
侍女们拿着手上的活计向前,遇见迎面而来的急匆匆的继国缘一。
“日柱大人。”
她们停步行礼。
缘一点头作为回应,扛着肩膀上的大件物品朝前走。
侍女们对视一眼,立刻就想帮把手:
“我们来吧日柱大人,这么大的东西……”
那东西用黑布包裹起来,看上去是个长条形的物件,有一人多长宽。
侍女的手都伸出,预备要接过来,结果日柱手一扬,将东西换了个方向扛起来,很是利索地拒绝了:
“不用,我自己来就好,你们去忙自己的事吧。”
谢过侍女们的好意,继国缘一扛着物品去到哥哥的院子,他走到院门,看到院子里,继国岩胜和他刚刚离开时候一样,穿着薄衫、披着头发,正坐在廊道上晒太阳。
继国缘一脚步一顿:“……”
不知怎么的,他突然感到这副场景非常美好。
空气中都溢满温暖的泡泡,连带着他的心也轻盈起来。
也是这时候,他迟钝地发现自己刚刚出来时候没来得及关门,这次进来,他特意仔细地将身后的院门关上。
“兄长!”
继国缘一将手上的物件放在院子里的光线明亮处,保证哥哥一抬头就能看见。
听到他的动静,继国岩胜果然抬头看向他。
缘一按捺住内心里的紧张与期待,将那物件上头包裹的一层黑布解开,捆缚的麻绳也解开,之后将布抖落下来。
“请看!”
继国缘一满有信心地向继国岩胜展示自己努力一个月的产物!
继国岩胜睁大眼睛:“……”
黑布滑下,出现在他面前的,是另一个继国缘一。
拥有六只手臂、关节处都是粗糙的嵌合结构,但面容、斑纹、穿着、耳饰与人类继国缘一类似的——人偶继国缘一。
继国岩胜仔细打量弟弟带来的等身人偶。
他略有些吃惊,可很快就想起了之前队里铸剑师村落忙碌的那个项目。
岩胜问:“这个……是刀匠村开发出来的训练用人偶吗?”
继国缘一被哥哥平淡的反应打击到了。
不说大吃一惊,至少也该绕着人偶转过两圈,面露惊叹,然后肯定他的勤奋与努力——继国缘一以为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而不是现在这般,继国岩胜除了一开始的惊讶,后头简直就是毫无反应,询问的方式也非常普通,好像缘一是月屋那些和月柱禀告事宜的管事一般,询问声里一点儿烟火气也没有。
继国缘一回头看看自己精心准备的人偶,再转头看看反应普通的哥哥,内心有点儿无措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