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最后的最后,继国岩胜还是转过脸去,他伸出手揉着自己的眉心,其实是用手掌隔开缘一不解的视线。
他说不出来。
虽然有一瞬间,冲动的感情差点突破限制,但好歹还是没有突破限制,那些让他感到痛苦、也支撑着【继国岩胜】这个人全部的架子,如今还好好地立在那儿,没有被他拆掉。
继国岩胜缓缓按着眉心,嘴唇微动:
“不……没什么,当我什么也没说。”
继国缘一端坐在那里,一动不敢动,他感觉兄弟俩的对话到达一个比较重要的节点,所以暂时不敢随意乱说。
可一直沉默下去也很奇怪,而且,正如哥哥的胸中鼓动着感情一样,弟弟的胸膛里同样有些炽热的感情在流淌。
继国缘一谨慎地进行发言:“兄长想要对我说什么吗?”
继国岩胜用手挡住弟弟的视线:“没什么。”
“真的没什么吗?因为你刚刚好像……在动摇。”
“……和母亲的约定,我早就已经忘记了。”
“啊……”
继国岩胜想了想,他将手放下来,视线没有落在身边的弟弟身上,而是看着院子里四四方方的天空。
月屋的建筑非常压抑,毕竟是关押恶鬼的建筑,无论门窗、院子、还是小径,规整、严密,形制森严,进入其中,就算并非是被关押的恶鬼,人心中就会感受到黑沉沉的压抑。
好像有什么东西压在后背上,逐渐连脑袋都抬不起来。
月屋就是这样可怕的地方。
继国岩胜在这里度过非常漫长的时间,从月屋成立、建造,到如今,除了过去一年和缘一相伴的远行,他甚至没有长时间离开过月屋。
在这样压抑的建筑中,他反倒如鱼得水、毫无不适。
如今,落入他眼中的四四方方的天空,让他想起许久以前的母亲院子里的天空。
母亲院子里的天空更加舒朗蔚蓝些,院子里做了枯山水的景观,白色的石子铺满地,墙角处则种了一丛一丛的菊花。
月屋里不会有这样的东西,在这里,除了平整的草坪就是紫藤花,至于灌木、高树之类的东西,谨防恶鬼逃脱后躲藏,一概没有。
继国岩胜看着头顶的天空:“时间过去太久,母亲的身影,我已经记不得了。”
继国缘一认真打量着哥哥的神情,确定对方并没有撒谎。
他因此感到稍微有点难过起来:“连约定也……?”
继国岩胜犹豫了一瞬:“母亲她……是为了宽慰我才答应下来的。”
“诶?”
“因为我希望得到一个礼物,可是她什么也没有准备,在我要求之后,她就将这个约定送给我。”
这是继国缘一完全不知道的事。
如果是之前,继国岩胜一辈子也不会将这些告诉其他人,这会让他感到羞耻。
可这会儿,不知道怎么的,他却顺利说出口:
“这是我勉强母亲而来的礼物,对她来说,应该非常困扰吧。”
继国缘一安静地看着哥哥的侧脸。
继国岩胜平静地说着这些,刚刚还在那里嘴硬“记不得了”的人,一说起关于母亲的过去,分明历历在目,否则他也不会被缘一简单的两句话就激起满腔的愤慨了。
他穿着一袭柔软的白衣,随便地罩着一件直衣,也没有系好带子,说起过去的事,身子自然地向前倾斜,阳光照亮着他的脸,皮肤白到透明,眉眼隐隐透出雅致的忧郁之气,半干的鬓发散落在颈侧,风一来,发梢舞啊舞,带着人的心也舞啊舞;实在是个让人心醉的美男子。
继国缘一出了会儿神,半天才思考着说道:
“我觉得,被兄长提出要求,母亲那时候其实非常高兴。”
继国岩胜脑海里闪回母亲落泪的脸,眼泪将她脸上的香粉冲成一道一道,那张脸上的表情可绝对称不上高兴:
“……她哭得很伤心。”
继国缘一和继国岩胜眼中的母亲是不一样的。
缘一说着自己小时候发生的事:
“因为……母亲和我说过,她其实对兄长感到非常抱歉,因为她好像什么也做不到,得不到父亲的尊重,无法将兄长教养在身边,对我的照顾也总有顾及不到的地方……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兄长成为了不需要母亲也非常优秀的人——她每次说到这些,眼眶里就会盛满泪水。”
“……”
“逐渐的,开始连伸手也感到恐惧起来,因为兄长和父亲越来越像,她不知道该怎么做,也害怕做了之后会让兄长不高兴。
母亲总是想很多,想很多,我想宽慰她,可是我的存在就是母亲痛苦的源头,就算我和母亲紧紧依靠,也无法填满她心中的空洞——和母亲一样,我是什么也做不到的人。”
继国岩胜转头过来,看着正在说话的弟弟。
缘一说的那些,他完全不知道,想也没有想过。
小时候,让他感到嫉妒的母亲与弟弟之间的相处,原来是这样的吗?
他悄悄看向那个女人的时候,那个女人也在背后悲伤地看着他吗?
继国岩胜微微睁大了眼睛,用目光催促着缘一继续说下去。
可继国缘一完全读不懂哥哥的目光,他见岩胜看向自己,就也转头看向岩胜,脸上怀念的神情一收,露出没有心机的开朗的笑容来:
“所以,被兄长提出需要的时候,母亲一定非常高兴!
优秀的长子原来也是需要我的——想着这样的事情,母亲高兴得不得了!”
继国缘一伸手,将哥哥的手拉过来握住,以毫无阴霾的笑脸说着话:
“所以,请不要再那么说了——已经记不得母亲这一类的话,兄长明明在撒谎,却说得特别正直、特别有道理,我差一点就相信了。
兄长要是连母亲都忘记了,那又怎么会在我死后一直记得我呢?真是把我吓了一跳!
但是现在就好了,兄长什么都记得,只是在撒谎。
说不定很多年之后,有人问起你关于我的事情,兄长也会特别正直、特别有道理的说——关于缘一的事情我什么都不记得了——这是在撒谎,我现在已经知道了!”
继国缘一毫不掩饰地大大松了一口气:
“这样的话,以后在三途川再次相遇,我就不怕上前打招呼了,因为兄长一定能够认出我来,母亲也是,我们会等待兄长与我们团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