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来到了1982年三月。
原本计划只要去西北基地一个月左右的叶卫东,因为临时需要帮助母亲率领的项目组提前完成任务,他决定延长待在基地的时间。
徐英姿向上级提交了申请回京的申请书,由于有徐老的运作,加上项目有希望超预期完成任务,上级已经答复,在这个项目完成之后,批准徐英姿从西北基地退役。
徐英姿将这个好消息第一时间告诉了叶卫东。
叶卫东十分高兴,更加努力地配合项目,替他们解决一个又一个难题。
…………
一九八二年三月十八日,傍晚的寒意尚未完全褪去,京城胜利大院里那栋熟悉的二层小楼内,弥漫着一种沉滞的、挥之不去的愁绪。
饭菜的香气从厨房飘出,却丝毫提不起围坐在客厅小饭桌旁的叶长征与肖菊英的胃口。
碗里的汤早已凉透,凝结起一层薄薄的油脂。
肖菊英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在对面空着的椅子上,那是上一次叶卫东来这里吃过一次饭时坐的位置。
她终于忍不住,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打破令人窒息的沉默:
“长征,你上次不是说得笃定,说卫东会回来看看的么?这都多久了?人影都没见着一个。”
叶长征正夹着一筷子炒白菜,闻言手顿在半空。
他缓缓放下筷子,没看妻子,视线垂在桌面上残留的几点油渍上,像是在研究一幅复杂的地图。
“菊英,”他开口,声音低沉,透着深深的无力,“你又不是不知道卫东现在……那是通天的人物了。”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字句,也像是在说服自己,“连陈副司令,这段日子都破天荒地往我的办公室跑了几趟,还主动提起来,说是要着手张罗卫东和他家闺女的婚事了。这分量,你掂量掂量?”
“婚事?”
肖菊英喃喃重复着,脸上非但没有半分喜色,反而像被一层更深的阴云笼罩。
她搁下筷子,长长地、近乎无声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裹挟着浓得化不开的苦涩和难以言喻的失落。
“唉……以前是真没瞧出来,卫东这孩子,能有这么大的出息,大到……连家门都摸不着了。”
“菊英,今天我听到一个消息,听说陈副司令马上就要升职了,而他能升职,听说还是卫东帮了他的忙。”
肖菊英抬起眼,望向丈夫,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一种被时代巨轮抛下的茫然,“什么,卫东有了这么大的能耐?陈副司令啊,那是多大的官?他升职,还能是卫东帮衬的?这话听着,怎么跟天书似的?”
叶长征没有立刻回答。
他抬起一只手,疲惫地按在额角,大拇指用力揉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
妻子的话像针一样刺着他。
陈铁柱即将升任正职的消息在高层圈子里并非绝密,而陈铁柱几次“无意”的暗示,都指向了叶卫东在其中发挥的关键作用——似乎与某个绝密级别的重大项目突破息息相关。
这消息带来的震动,远比儿子即将与高门联姻更让他内心翻江倒海。
他在副师级这个位置上,像一颗生了锈的铆钉,已经死死地钉了整整十四年。
十四年,最好的年华都耗在了这个不上不下的坎儿上。
眼见着同僚或升迁或调任,只有他,纹丝不动。以前总觉得是时运不济,或者自己能力有限。
可现在……叶长征心里猛地抽了一下,一股混杂着懊悔、不甘和强烈嫉妒的酸水直冲喉咙。
要是当初……要是当初没有那份登报声明,没有亲手把那层本就摇摇欲坠的父子情分撕得粉碎,要是更加多关心卫东,那么如今,叶卫东那直通云霄的“出息”,是不是也能成为他叶长征仕途上最后一股强劲的东风?
何况,他马上要娶自己顶头上司的女儿,单是这份政治联姻,就能给自己带来多大的助益?
客厅里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
只有墙角那座老式三五牌座钟,发出沉重而单调的“咔哒、咔哒”声,每一次摆动都像敲在夫妻俩紧绷的心弦上。
窗外,大院里的路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透过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模糊的光斑,非但没有带来暖意,反而衬得屋内更加清冷寂寥。
肖菊英拿起遥控器,近乎麻木地按下了开关。
十四英寸的牡丹牌黑白电视机屏幕闪烁了几下,稳定下来,熟悉的《新闻联播》片头音乐响起,主持人字正腔圆的声音开始播报当日要闻。
工厂生产任务超额完成,某地夏粮丰收在望,友好国家领导人来访……这些平日里关乎国计民生的大事,此刻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地传入叶长征和肖菊英耳中。
他们的心思,一个在沉沦的仕途和虚幻的“如果”中挣扎,另一个则深陷于对叶卫东不愿回家的复杂情感和对已经牺牲的长子那无望的思念里,交织成一片沉重的泥沼。
“……观众朋友,现在插播一条本台刚刚收到的紧急消息。”主持人的声音陡然拔高,语气中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急促和凝重,瞬间撕破了客厅里麻木的空气。
叶长征下意识地抬起了头。
肖菊英原本涣散的目光也瞬间聚焦在闪烁的屏幕上。
“经我国相关部门与越方艰苦谈判,新一轮交换被俘人员协议已成功达成。首批我方被俘人员已于今日下午,在两国边境指定地点,安全交接完毕……”
伴随着主持人严肃的播报声,电视画面猛地切换。
信号似乎不太稳定,画面有些晃动和雪花噪点。
那是一个简陋的边境检查站,背景是模糊的、覆盖着浓密绿色植被的山峦轮廓。
镜头拉近,焦点对准了一群穿着已经洗得发白、甚至有些破烂的旧式军装的人。
他们正拖着虚弱的步伐,一个接一个,缓慢而沉默地登上一辆涂着红十字标记、等候在旁的军用客车。
阳光斜射,在尘土飞扬的空地上拉出长长的、佝偻的影子。
他们大多低着头,步履蹒跚,面容枯槁,深陷的眼窝和突出的颧骨无声地诉说着经年累月非人的囚禁和折磨。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摄影机运转的轻微嘶嘶声和远处模糊的风声透过电视机喇叭传来。
叶长征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作为军人,他太清楚战俘意味着什么,更清楚他们归国后将面临何等严苛的审查和难以想象的舆论压力。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在那些模糊、憔悴的面孔上急速扫过,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审视。
突然!
“卫华——!!!”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如同烧红的烙铁猛地捅破了凝固的寂静,狠狠砸在叶长征的耳膜上!
肖菊英像被无形的巨力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身体前倾,枯瘦的手指死死地、痉挛般地抠住冰凉的电视机外壳,指甲几乎要嵌进那层薄薄的塑料里。
她的眼睛瞪得滚圆,眼白上瞬间布满了骇人的血丝,死死地锁住屏幕右上角,一个正低着头、侧着身子迈步踏上客车踏板的身影!
那身影异常瘦削,肩膀垮塌着,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但他侧脸那棱角分明的下颌线,那挺直中带着一丝倔强的鼻梁轮廓,还有那短得贴着头皮的头发茬子……
“卫华!是卫华!长征!你快看!是卫华!他活着!他还活着啊!”
肖菊英的声音彻底变了形,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狂喜和不敢置信的尖锐,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糊满了她因激动而剧烈颤抖的脸庞。
她猛地转过身,双手胡乱地抓住丈夫的胳膊,指甲隔着薄薄的衬衣掐进了肉里,身体筛糠似的抖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