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北君的手被碧水紧紧握着,那触感温暖而真实,却又带着几分虚幻的轻盈。她的指尖依旧带着淡淡的梅香,只是比记忆中更加冰凉,像是初春融雪时拂过面颊的微风。他恍惚间回到了十多年前的新婚时光,那时碧水的掌心总是温暖如春阳,抚琴时指尖会微微泛红,如同枝头初绽的梅蕊。
\"你走得太慢了。\"碧水回头嗔怪道,眼角却含着藏不住的笑意,那笑容让周围的彼岸花都黯然失色,\"我都等了你十年了。\"她说话时,发间的木钗轻轻晃动,钗头雕刻的梅花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光泽——那是温北君当年在战场上,用折断的箭杆亲手为她雕琢的。
温北君望着她的侧脸,恍惚间又看见那个在梅树下抚琴的少女。岁月似乎没有在她脸上留下任何痕迹,肌肤仍如新雪般莹白,唇色似早春的樱瓣。唯有那双眼睛,沉淀着比生前更加深邃的温柔,像是蕴藏着无数个等待的晨昏。
\"我在想...\"温北君的声音有些哽咽,喉结上下滚动着,\"这些年,你一个人在这里...\"他的目光扫过四周无边无际的彼岸花海,每一朵花蕊中都凝结着一滴朝露,倒映着碧水孤独等待的身影。
碧水忽然停下脚步,转身凝视着他。她的眼眸倒映着天边的晨光,像是盛满了碎金,又似融化了整条银河。纤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随着呼吸轻轻颤动。
\"不是一个人。\"她轻声说,声音如同清风拂过琴弦,\"瑾潼每年都会来陪我说话。她会告诉我人间发生的趣事,会给我看她新学的刀法...\"碧水的指尖轻轻拂过温北君斑白的鬓角,
\"她还学会了煮姜茶。\"碧水的声音轻柔似梦,指尖在温北君鬓角流连,\"虽然总是太甜或太辣,可每次我都喝得一滴不剩。\"
温北君喉头滚动,想起每个寒冬的夜晚,瑾潼笨手笨脚为他煮姜茶的模样。小丫头总爱踮着脚往茶里加太多蜜糖,烫得手指通红也不肯让人帮忙。
\"她第一次煮茶时,\"碧水忽然笑起来,眼角泛起细小的纹路,\"把吴总管辣得直跳脚,却硬着头皮说好喝。\"
远处传来清脆的铃音。一个身着鹅黄衫子的少女踏着花海而来,腰间悬着的银铃随着步伐叮咚作响。她发间只簪一支白玉簪——正是碧水生前最爱的款式,却歪歪扭扭地别着,显然是自己胡乱挽的发髻。
\"爹爹!\"瑾潼飞奔而来,裙裾翻飞如蝶。那张总是故作沉稳的小脸,此刻绽放着纯粹的欢欣,眉梢眼角都舒展开来,再不见半分郁色。
温北君张开双臂,接住扑来的女儿。少女身上带着阳光和梅香,发丝间还沾着晨露的湿气。他忽然发现,瑾潼已经长得比碧水还要高了,可扑进他怀里的模样,仍像当年那个缠着他要糖吃的小丫头。
\"爹爹你看!\"瑾潼献宝似的举起腰间佩刀,\"我学会您教的'回风拂柳'了!\"刀鞘上缠着褪色的红绳——那是她五岁时,温北君亲手为她系上的平安结。
碧水在一旁轻笑:\"这丫头天不亮就起来练刀,把园子里的梅树都削秃了半边。\"
\"娘亲!\"瑾潼涨红了脸,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袖中掏出个油纸包,\"爹爹,给您带了红豆酥...虽然有点烤糊了...\"
温北君接过油纸包,指尖发颤。油纸里躺着几块形状歪扭的点心,有的焦黑,有的馅料都溢了出来。恍惚间,他仿佛又看见那个雪夜,小丫头踮着脚往他袖子里塞点心的模样。
\"好吃。\"他咬了一口,糖放得太多,甜得发腻,却比御厨做的任何点心都要香甜,\"和你娘亲做的一样好。\"
瑾潼的眼睛亮了起来,像是盛满了星星。她突然转身,从花丛中捧出个酒坛:\"还有这个!我按娘亲的方子酿的梅子酒,埋了整整十年呢!\"
碧水接过酒坛,指尖在坛口轻轻一划。泥封应声而落,清冽的酒香顿时弥漫开来,混着梅花的幽香,让人未饮先醉。
\"就在这儿喝吧。\"碧水席地而坐,素白的裙裾在血色花海中铺展开来,宛如一片新雪。她拍开坛口的封泥,琥珀色的酒液在晨光中泛着金色的光晕。
温北君接过酒碗,酒液倒映着他沧桑的面容。恍惚间,他看见酒面上浮现出无数画面——瑾潼第一次执笔写字,歪歪扭扭地描着他的名字;小丫头偷穿碧水的衣裙,在镜前转圈;寒冬深夜,她伏案临摹他留下的刀谱...
\"爹爹,\"瑾潼突然凑近,眼中闪着狡黠的光,\"您知道吗?我去年偷偷去了趟临仙城,把当年...\"
\"瑾潼。\"碧水轻声打断,摇了摇头,\"那些都不重要了。\"
少女撇撇嘴,却还是乖巧地点头:\"反正...我现在能保护自己了。\"她拍了拍腰间的佩刀,刀柄上缠着的红绳已经褪色发白,\"爹爹教的刀法,我每日都练。\"
温北君望着女儿英气的眉眼,忽然发现那个需要他护在身后的小丫头,已经长成了独当一面的姑娘。他喉头哽咽,只能将碗中酒一饮而尽。酒液入喉,初时清甜,后味却带着微微的酸涩,像是他们错过的那些年。
\"再喝一碗。\"碧水又为他斟满,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手背,冰凉如初春的溪水,\"这次是用后山的青梅酿的,比去年的甜些。\"
瑾潼突然起身,拔刀起舞。刀光如练,在花海中划出银亮的弧线。她的招式已有七分火候,只是收势时仍会不自觉地歪头——这个习惯,和温北君年轻时一模一样。
\"怎么样?\"收刀后,少女得意地扬起下巴,鼻尖上还挂着细密的汗珠。
温北君还未开口,碧水已经笑着摇头:\"最后一式'雪落梅梢',手腕要再沉三分。\"她起身接过刀,随手挽了个刀花。明明是同样的招式,在她手中却多了几分行云流水的写意。
\"娘亲耍赖!\"瑾潼跺脚,\"您明明说不会武功的!\"
碧水将刀还给她,眼中盈满温柔:\"看你爹练了十年,又看了你十年,再笨的人也学会了。\"
温北君望着妻女笑闹的身影,胸口涌起一股暖流。阳光穿透云层,为她们镀上金色的轮廓。瑾潼的笑声清脆如铃,惊起花丛中的几只彩蝶;碧水抬手为女儿整理鬓发的动作,温柔得让人心碎。
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什么是永恒。
远处的花海尽头,隐约可见一座白墙黛瓦的小院。炊烟袅袅升起,在晨光中勾勒出家的形状。那里有碧水亲手栽种的梅树,有瑾潼幼时刻满划痕的书案,还有他离家前未喝完的半坛酒。
\"走吧。\"碧水向他伸出手,掌心向上,纹路清晰可见,\"回家。\"
温北君握紧她的手,另一只手牵起瑾潼。少女的掌心温暖而粗糙,那是常年握刀留下的茧。他们三人沿着铺满花瓣的小路向前走去,身影在晨光中渐渐拉长,最终融为一体。
在他们身后,彼岸花轻轻摇曳,每一朵都绽放得更加鲜艳。花蕊中的露珠滴落,在地上汇成小小的水洼,倒映着天边绚烂的朝霞——那颜色,像极了瑾潼第一次学绣花时,不小心染红指尖的朱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