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卫将军回来了。他穿着件带补丁的铠甲,甲片上的锈迹像落满了星星,怀里抱着包蜀葵种子,身后跟着个眼角带疤的亲卫,背上的箭筒里插着几支羽毛箭,箭尾还沾着北境的尘土。他蹲在花田边,把种子往土里埋,手指关节粗大,指甲缝里嵌着泥,嘴里念叨:“北境的土硬,得拌点糖渣才肯长。”
我凑过去,看他手背上的伤疤,纵横交错的,像地图上的河。有道疤从虎口一直延伸到手腕,听说那是当年在临仙城拼杀时,被敌人的刀划开的,骨头都露出来了,他还咬着牙把刀夺了过来。“将军,”我鼓起勇气问,“您认识我爹吗?”
卫将军手里的动作停了,转头看我时,眼里的光突然软了下来,像结了冰的河慢慢化开。“你是姜昀的儿子吗?”他从怀里摸出块糖,油纸包着,还带着他体温,“你爹当年在牢里,总跟我们念叨,说要给娃攒糖钱,让你天天都能吃着甜的。你爹可是个伟大的人,我的先生,也就是温北君说过,他这一生没多少朋友,那个男人算得上一个,过命的朋友。”
糖块在嘴里化开时,甜得人想哭。我看见他铠甲的缝隙里沾着蜀葵花瓣,紫莹莹的,像临仙城夜空的颜色。卫将军说,北境的蜀葵开得泼辣,能在石头缝里扎根,就像爹那样的人,看着文弱,骨头却比石头还硬。
入秋时,花田里来了只狐狸,身后跟着三只毛茸茸的小崽,在花丛里打滚,把花瓣蹭得满身都是。小石头说那是栀栀,去年被母狐领走的,如今带着崽儿回娘家了。我蹲在田埂上看它们,母狐蹲在老槐树下望着,尾巴轻轻扫着地面,眼里安安稳稳的,像娘坐在油灯下看我做活时的模样。郭先生说,狐狸是通灵性的,它们回来,是知道这里有念想。
老兵的身体越来越弱,郭先生天天给他熬药,药汤里总飘着朵栀子花,说能安神。有天我送药过去,听见老兵跟卫将军说:“等我走了,就把我埋在姜昀旁边,当年没跟他一起守临仙城,这回得做个伴。”
卫将军没说话,只是往花田里撒了把蜀葵种子,风一吹,种子飘得老远,有些落在我埋爹衣襟的地方,像撒了把星星。
后来我在花田边搭了间小棚子,跟着糖坊的掌柜学熬糖。掌柜的跛着脚,是当年被炮弹炸伤的,他教我选栀子花瓣时,总说:“得挑那些迎着太阳开的,晒足了光,熬出来的糖才甜。”他教我掌控火候,说:“熬糖得有耐心,火大了糊,火小了不甜,跟过日子一个理。”他袖口沾着的草木灰落在地上,画出的线歪歪扭扭的,像爹当年在地上教我写的字。
我熬的第一锅糖卖相不好,有些地方焦黑,像块被雨打湿的炭。可分给药坊的郭先生、花田边的刘棠、还有老兵时,他们都说甜。老兵含着糖,眼睛笑成了缝:“跟温老夫人熬的一个味。”刘棠把糖纸夹在给卫将军的信里,说要让北境的风也尝尝甜。小石头最逗,把糖块埋进他的铜弹壳里,说要给北境的蜀葵捎点家乡的味。
开春的时候,临仙城来人了。是个瘸腿的老秀才,背着个破书箱,说废墟上长出了新绿,有栀子,也有蜀葵,还有些不知名的草,从砖缝里钻出来,把断壁残垣遮得绿油油的。他说有天夜里,听见废墟里有人唱歌,像极了当年温府的调子。
卫将军带着亲卫往北边去那天,把那把刻着“守”字的枪栓留给了我。枪栓的木头柄被摩挲得发亮,上面的“守”字像活了过来。“替我们守着这片花田,”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大得让我晃了晃,“等我们回来,就把临仙城的花也种满。”
我把枪栓埋在爹的衣襟旁边,上面缠了圈新抽芽的蔷薇。郭先生蹲在旁边看,说:“你看,埋下去的是念想,长出来的是日子。”
花田里的栀子又开了,白得晃眼。我站在田埂上,看小石头他们举着花锄奔跑,裤腿上沾着的泥点甩得老高,笑声惊起了枝头的鸟,鸟翅膀上沾着的花瓣掉下来,落在我刚熬好的糖罐里,添了点香。远处的青衣江上传来船鸣,悠长而响亮,像在说“都回来了”。
娘搬了把竹椅坐在老槐树下,手里纳着鞋底,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她头发上,添了些银丝。她说:“你爹要是看见这光景,肯定会说‘值了’。”
我摸了摸胸口,那里虽然没再揣着爹的布片,却像装着整个花田的香。风穿过花田,往临仙城的方向去,往北境的方向去,带着糖的甜,带着花的香,带着我们埋在土里的所有念想。有个从北方来的货郎说,北境的蜀葵开得正旺,紫得像片海,卫将军的兵在花丛里扎营,夜里能听见花瓣落在帐篷上的声。还有人说,临仙城的废墟上,有人搭起了草屋,正一点点地把断砖拾起来,想重新砌面墙。
我知道,这大魏的土地上,只要还有人记得,还有人念想,那些埋下去的根,就总会长出新的芽。就像爹说的,小满就够了,可这花田,偏要开得热热闹闹,像极了好日子该有的模样。
我不再逢人便问见没见过我爹,我想这个问题不需要再问了。
爹根本就没有离开,他活在每一个人的心里,就像那年雪日匆匆来到学堂的那个中年人一样。
我记得一句话,死亡并不是终点,遗忘才是。
那么爹和那个男人都没有走到终点,他们都没有被遗忘。
今年的蜀葵种子收了满满一筐,我挑了些饱满的,打算托往北方的商队带给卫将军。糖坊的掌柜说,要在种子里拌些新熬的栀子糖,这样长出来的蜀葵,花瓣上都会带着甜。我觉得这话在理,就蹲在花田边,一颗一颗地往种子里拌糖,阳光落在糖粒上,闪得人眼睛发亮。
远处的老槐树上,不知何时搭了个鸟窝,两只灰喜鹊飞进飞出,嘴里叼着些软草。我想起埋在树下的爹的衣襟,或许此刻,正有根细细的须,顺着鸟窝的方向,悄悄往上长呢。风又吹来了,带着满田的香,我仿佛听见爹在说:“小满,你看,这日子,比糖还甜呢。”
“是,爹,这日子很不错。”
我大声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