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遇到麻烦了。”瑾潼站起身,弯刀已经出鞘。二王子吹了声口哨,银甲卫们立刻翻身上马,动作快得像一阵风。老李把阿竹抱上马鞍,自己则握紧了腰间的朴刀,刀鞘上的裂痕是去年在云安镇被流矢射穿的,他总说这是“福气裂”,能挡灾。
往黑风口赶的路上,夜色像墨汁般泼了下来。瑾潼的马灯在风里摇曳,照亮了前方崎岖的山路,那些风蚀岩在灯光下果然像恶鬼的脸,龇牙咧嘴地瞪着来人。阿竹缩在老李怀里,却还是攥着那支断箭,少年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像握着救命的稻草。
“前面有血腥味。”二王子突然勒住马,银甲在黑暗中泛着冷光。瑾潼示意士兵熄灭马灯,自己则翻身下马,借着月光往山口摸去。风里的血腥味越来越浓,还混着一种熟悉的甜香——是火雷的硫磺味,说明赵靖他们在这里交过手。
山口的景象让瑾潼倒吸一口凉气。三十多具尸体横七竖八地躺着,有河西军的,也有柔然人的,他们的手里大多还攥着兵器,像是死在了冲锋的路上。瑾潼在一具河西军士兵的尸体旁蹲下,看见他怀里揣着个布包,里面是半块麦饼,饼上留着整齐的牙印,显然是舍不得一次吃完。
“是左贤王的伏兵。”二王子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正检查着一具柔然士兵的尸体,那人靴子里的短刀已经出鞘,却插在了自己的咽喉里。“是死士,看来左贤王早有准备。”他的目光扫过地上的血迹,“赵将军应该是突围了,往东南方向去的。”
瑾潼的目光落在山口的石壁上,那里有个新鲜的刻痕,是用剑凿出来的“粮”字,旁边还画着个箭头,指向更深的山谷。她突然想起赵将军断指的伤口,那双手握剑时该有多疼,却还是在石壁上留下了清晰的记号。
“跟上去。”瑾潼翻身上马,马灯重新亮起时,照亮了地上的血迹,像一条蜿蜒的红丝带,指引着方向。阿竹突然指着前方,少年的声音带着颤抖:“姐姐,你看!”
远处的山谷里,隐约有火光在跳动。那火光很微弱,却在漆黑的夜里格外醒目,像寒夜里的一颗星。瑾潼策马冲过去时,听见了熟悉的号角声——三短一长,是河西军的集结号,当年在张掖城,她就是听着这号角声,背着受伤的伙夫爬下城墙的。
火光来自一个废弃的矿洞,洞口用巨石堵着,只留下一道缝隙,刚好能容一人通过。瑾潼翻身下马,听见里面传来微弱的咳嗽声,那声音嘶哑得像破锣,却让她瞬间红了眼眶——是赵靖将军。
“赵将军!”瑾潼用剑鞘敲了敲巨石,里面的咳嗽声停了。片刻后,传来赵靖沙哑的声音:“是瑾潼丫头?”瑾潼刚要回答,就听见里面传来兵器落地的声音,接着是赵靖的痛呼,“妈的,又脱臼了……”
二王子的银甲卫很快移开了巨石。矿洞里的景象让所有人都沉默了——二十多个河西军士兵挤在狭小的空间里,大多带伤,有的人腿断了,就用布带绑在同伴的背上;有的人中了箭,箭头还留在肉里,却依旧挺直着脊梁。赵靖靠在石壁上,断袖下的伤口又裂开了,血顺着石壁往下淌,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
“命脉图……”赵靖看见瑾潼,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她按住。老人的手滚烫,显然是发了高烧。“图还在。”瑾潼从他怀里掏出羊皮图,图卷已经被血浸透了大半,却依旧完好无损。赵靖这才松了口气,头一歪靠在石壁上,昏了过去。
矿洞深处传来滴水声,单调而规律。瑾潼给赵靖包扎伤口时,发现他怀里藏着个小布包,里面是几块晒干的草药,和阿竹带来的一模一样。阿竹蹲在旁边,小心翼翼地往赵靖嘴里喂水,少年的动作很轻,像在照顾易碎的珍宝,让瑾潼突然想起河西驿的药童,那个总爱哼江南小调的少年,后来死在了柔然人的刀下。
二王子的银甲卫在洞口守着,他们燃起了篝火,火光照亮了洞外的风蚀岩,那些“恶鬼的脸”在火光里竟显得柔和了些。瑾潼走出矿洞时,看见二王子正坐在篝火旁,用小刀削着一根木棍,他的动作很笨拙,却异常专注,木棍上渐渐显出枪头的形状。
“我母亲说,大魏的枪术讲究‘心正’。”二王子把削好的木枪递给瑾潼,枪杆上还留着他的指痕,“她总说,要是我生在江南,或许能当个说书先生,讲些将军战沙场的故事。”
瑾潼接过木枪,枪杆的温度透过掌心传来,让她想起镇北将军的枪。那杆枪有七尺长,枪缨是用黑牦牛的尾毛做的,当年在雁门关外,将军就是用它挑落了柔然可汗的大旗。后来将军死在河西驿,那杆枪也不知所踪,有人说被左贤王当成了战利品,有人说被埋在了将军战死的地方。
“等仗打完了,我带你去江南。”瑾潼突然说。二王子抬头看她,眼里的惊讶像涟漪般散开。“看桃花。”瑾潼补充道,目光望向洞外的黑暗,“看三月的桃花像云一样。”
阿竹突然从洞里跑出来,手里举着个东西,在火光里闪闪发亮。“姐姐!赵将军的!”少年跑到近前,瑾潼才看清那是枚玉佩,上面刻着只展翅的鹰,鹰爪下抓着个“魏”字。玉佩的边角已经磨圆了,显然是常年佩戴的缘故。
“这是河西军的信物。”二王子认出了玉佩,“当年我母亲就是凭着这个,才认出赵将军的。”他的指尖轻轻拂过玉佩上的鹰,“她说这鹰是大魏的魂,就算折了翅膀,也能在天上飞。”
篝火渐渐旺了起来,映得每个人的脸都红扑扑的。老李在给士兵们分发干粮,那是从柔然人那里缴获的肉干,硬得像石头,却被士兵们小心地掰成小块,互相谦让着。瑾潼看着这一幕,突然想起河西驿的伙房,那时总有士兵把自己的口粮省给伤兵,说“能打仗的人,少吃点没事”。
后半夜,瑾潼被一阵异动惊醒。她握紧弯刀冲出矿洞时,看见二王子正站在篝火旁,银甲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他的对面站着个银甲卫,手里举着短刀,刀尖却对着自己的咽喉。
“左贤王的亲卫,混在银甲卫里。”二王子的声音很平静,瑾潼却看见他握着长枪的手在微微发颤。那银甲卫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凄厉得像夜枭:“二王子,你以为投靠汉人就能活命?左贤王说了,你和这些魏狗,都得死!”
刀光一闪,那银甲卫就要自尽,却被阿竹猛地撞开。少年瘦小的身躯像颗炮弹,狠狠撞在银甲卫的腿弯上,那人踉跄着倒下,短刀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阿竹扑上去,死死抱住那人的胳膊,小脸上满是倔强:“不准死!你还没说,去年冬天风蚀谷的小孩,是不是你们杀的!”
银甲卫的挣扎渐渐弱了下去,他看着阿竹眼里的恨意,突然瘫软在地,嚎啕大哭起来。那哭声像个迷路的孩子,在寂静的山谷里回荡着,让所有人都沉默了。瑾潼这才发现,这人其实年纪不大,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或许比阿竹大不了几岁。
“是左贤王的命令。”银甲卫哽咽着,“他说汉人都是毒蛇,连小孩都不能留……那天在风蚀谷,我们杀了个藏在石缝里的小孩,他手里还攥着半块麦饼,跟你……跟你现在一样。”
阿竹的身体猛地一颤,他看着银甲卫,突然放声大哭起来。那哭声里有委屈,有愤怒,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悲伤,让瑾潼的心像被针扎了一样疼。她走过去,轻轻抱住少年颤抖的肩膀,才发现自己的脸上也湿漉漉的——原来,她也在哭。
天快亮时,赵靖醒了过来。他听二王子说了奸细的事,沉默了很久,才指着洞外的晨曦说:“天亮了,该赶路了。”他挣扎着起身,断袖下的伤口已经包扎好,却仍能看出狰狞的疤痕。“命脉图上标着,黑风口的粮仓旁有个暗道,能直通左贤王的主营。”
瑾潼展开地图,借着晨光看清了上面的记号。暗道的入口被画成个小小的三角形,旁边用小字标着“流沙”。她想起贺兰山的风蚀岩,那些看似坚固的岩石下,往往藏着深不见底的流沙坑,去年就有三个巡逻兵掉进去,连尸骨都没捞上来。
“我带一队人走暗道。”瑾潼的手指落在三角形上,“二王子,你带银甲卫从正面佯攻,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她抬头看向赵靖,“赵将军,你带着弟兄们守住这里,等我们得手,就放信号。”
赵靖点了点头,从怀里掏出个火折子,塞到瑾潼手里。“这是河西军特制的,能烧半个时辰。”老人的手很稳,不像发过高烧的人,“丫头,记住,我们河西军的人,从来不怕死,就怕死得不值。”
出发时,晨曦正从贺兰山的山坳里漫出来,把山谷染成了金色。瑾潼带着十名士兵往黑风口摸去,阿竹非要跟着,少年把草药包背在身后,像背着个沉甸甸的秘密。瑾潼拗不过他,只好让他跟在自己身后,再三叮嘱不许乱跑。
黑风口的粮仓果然像命脉图上画的那样,建在半山腰的平地上,四周用木栅栏围着,十几个柔然士兵守在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