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国,朱山市。
雨,是朱山市夜晚的常客。
它并非倾盆暴雨,而是那种绵密阴冷,总是让人感觉无孔不入的雨幕,将整座城市浸泡在一片湿漉漉的霓虹氤氲之中。
雨水沿着高楼玻璃幕墙蜿蜒而下,扭曲了窗外那些巨幅广告牌上炫目的光影和穿梭不息的车灯洪流。
汽车引擎的低吼、电子音响泄出的音乐碎片一一被这层雨水的滤网筛过,传到高处时,只剩下一片模糊的的嗡嗡背景音
繁华是真实的,钢筋森林里透出的万家灯火勾勒着文明的轮廓。
但在那些灯光照不透的深巷,或废弃地铁通风口,或年久失修的排水系统深处,阴影似乎过于浓重,沉淀着某种异常冰冷的沉默。
便利店促销立牌上的限时日期标注着元历2714年的字样。
一道身影,裹在一件吸饱了雨水而变得沉重的黑色雨衣里,正快步走过便利店前的小道。
他的脚步踏过积水的地面,溅起细碎的水花,步伐急促,好像带着什么沉重的心事而无心去抬头看来往的路人。
脚步一拐,他钻进了一条两栋摩天楼之间挤压出的狭窄巷弄。这里的喧嚣顿时被高墙阻隔,只有雨水滴落在垃圾桶盖和防水布上的单调声响,以及他自己压抑的喘息。
巷子深处,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
轿车线条流畅,车身如同抛光的黑曜石,即使在晦暗的巷子里也透着一种低调的奢华感。
但这辆轿车又相当的“隐蔽”,它没有车牌,没有厂商标志,干净得像一块纯粹的暗影。
那人再次警惕地环顾左右,雨水顺着他兜帽的边缘滴落。确认无人跟踪后,他迅速拉开车门,钻了进去,将身上那股湿冷的风和雨水的腥气也一并带进了车里。
车内温暖而干燥,与外面的阴冷形成两个世界。
高级皮革的气息淡淡弥漫,来人脱掉湿透的雨衣,露出下面略显褶皱的普通外套,里面是一个身材不算高大,面容带着几分疲惫和机敏的年轻男子。
“李凌烁,李记者对吧。”
一个沉稳的声音在前排响起,“虽然是初次见面,不过我很喜欢你这样能干的人。”
李凌烁抬起头,循声望去。
他对面的座上坐着一个男人,那男人约莫四十多岁,或许更年长些,保养得极好。
他穿着的西装一看就是量身定制,面料高级但看不出任何有关品牌的logo。
他头发一丝不苟,眼神锐利,那个气质,作为记者的李凌烁还是该如何形容呢,是深潭般的平静和一种久居人上,总是习惯掌控一切的压迫感。
是个大人物。
这男人的具体身份,李凌烁无从得知。
几天前,一个加密通讯渠道联系上他,委托一项报酬异常丰厚的私人调查,却对雇主信息讳莫如深。
出于职业的好奇心和那笔足以让他歇业大半年的丰厚预付款,他接了。
现在看来,雇主的神秘远超他的想象。
“先生过奖了,拿钱办事而已。”李凌烁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掩饰住内心的忐忑和好奇。
这辆车,这个人,都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距离感。
男人似乎轻笑了一下,没再寒暄,司机很主动的发动了汽车,车辆平稳地滑出小巷,汇入主干道的车流之中。
车子最终驶入市中心一栋摩天大楼的地下停车场,经过数道需要特殊权限验证的闸口,停在了专属电梯前。
整个过程沉默无声,李凌烁只是默默跟着。
电梯直达高层,门开后是一条铺着厚地毯的安静走廊,两侧是厚重的实木门。
男人引着李凌烁进入其中一间。这是一间会议室,装修是极简的冷色调,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朱山市璀璨的雨夜全景。
室内只有一张长长的会议桌,几把看起来就价格不菲的真皮座椅,还一个一直在运行的空气净化器。
男人在其中一张主位坐下,示意李凌烁坐在对面:“东西呢?”
李凌烁从随身携带的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文件袋,推了过去。
“按照您的要求,这是目标过去两周的所有行踪记录,以及尽可能拍到的室内情况。”
里面是大量的照片和打印出来的监控视频截图。
一个看起来三十岁左右,面容普普通通,穿着朴素的女人的日常生活轨迹。
去超市、在小区散步、偶尔坐在公园长椅上发呆……以及,通过长焦镜头艰难捕捉到的,她公寓窗户内的些许景象。
男人修长的手指拆开文件袋,开始一页页翻看。
他看得很仔细,速度却很快。
起初,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直到翻看到那些拍摄距离极远、因而有些模糊的室内照片时,他的动作微微停顿了。
照片显示,那间公寓的客厅,无论是沙发靠垫的摆放角度,还是茶几上水杯的位置,甚至是窗帘拉开的幅度,在连续几天的偷拍中,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死寂得不像一个家,更像一个布置好的舞台。
最后,他的目光定格在其中一张照片上。
那是透过厨房气窗的一角抓拍到的画面。
厨房操作台上,放着一把水果刀。
刀身似乎沾染着一些深色的、已经干涸的污渍。拍摄时光线不好,那污渍看起来像是锈迹,又或者是……
男人抬起眼,看向李凌烁,“你的判断?”
李凌烁深吸一口气,组织语言:“目标女性,姓名苏晚,表面信息是家庭主妇。根据我的调查,她确实有一位丈夫,记录显示名叫张卓,但此人已于五个月前从其工作单位离职,其后所有社保,银行流水,包括通讯记录全部终止,人间蒸发。”
他顿了顿,继续道:“苏晚没有固定工作,外出时间不规律,但我动用了一些……技术手段,追踪了她几次外出后的路径,她会在城市里毫无目的地绕行,但我的追踪总是会丢失,无法确定她最终去了哪里,见了谁。”
“最重要的是,”李凌烁指向那些室内照片,“如您所见,她的家,干净得过分,也整齐得过分,几乎没有任何生活气息和随时间产生的细微变动。她回家,似乎并非为了居住,更像是在进行某种固定的打卡,营造一种‘一切如常’的假象。”
说到这里,李凌烁有了一个初步的总结。
“结合她丈夫的离奇失踪,以及那把刀上的疑似血迹……先生,我个人高度怀疑,这很可能是一起谋杀案。死者很可能就是她的丈夫张卓。我们应该立刻报警!”
作为一名记者,挖掘真相是他的本能,即使这真相骇人听闻。
男人安静地听完,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仿佛李凌烁说的只是过去几月内的天气预报。
他没有对“谋杀”的推测做出任何回应,而是身体向后,靠在舒适的真皮椅背上,伸手打开了办公桌下的一个抽屉。
几叠厚厚的新元纸钞出现在桌面上,这里至少有五叠,也就是五万新元。
“不。”
男人终于开口,他伸出一根手指,精准地点在那张带有水果刀的照片上,“报警不在考虑范围内。李记者,我要你去做的是……找到它,把它带来给我。”
李凌烁的呼吸猛地一窒。
这人在说什么?找到那把凶器?在怀疑发生命案的情况下,不去报警,反而要私下获取可能的关键证物?
“先生,这……这是为什么?这是重要的物证!如果警方介入……”李凌烁感到一阵荒谬和隐隐的不安。
这已经超出了普通灰色调查的范畴。
男人没有说话,只是又打开了另一个抽屉
这一次,推过来的新元,厚度几乎是之前的两倍。厚厚的一摞纸币,沉默地躺在光洁的桌面上,散发着近乎咄咄逼人的诱惑力。
李凌烁所有到了嘴边的质疑和职业操守,在这沉重的金钱力量面前,突然被堵了回去。
他只是一个挣扎在都市里的普通调查记者,这些钱,能解决他太多的现实困境。
而且,说到底,他只是去“拿”一把刀,并不是他去杀人。雇主的目的虽然诡异,但似乎……与他无关。
并且一个普通的家庭女性,他也暗中掌握了不少行踪规律,这件事情看起来,并不难办。
最终,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伸出手,将那些沉甸甸的新元揽入自己怀中,塞进背包里。
“我……需要一点时间准备。”他低声说,声音有些干涩。
男人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许久后,李凌烁已经拿着钱和新的指令离开了大楼。
会议室里只剩下那个神秘的男人。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那面巨大的落地窗前。
窗外的朱山市依旧车水马龙,霓虹闪烁,乳白色的烟雾缓缓吐出,模糊了他在玻璃上的倒影。
“魏杰群啊……这真的只是一起凶杀案吗?”
烟雾缭绕中,他的眉头紧锁。
“你这是玩火自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