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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迷 > 历史军事 > 梦幻旅游者 > 第398章 字里藏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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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沾搁下笔,揉了揉酸胀的手腕。烛火摇曳,将他的身影拉得细长,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桌案上,《石头记》的手稿又叠高了几分。他望着那跳跃的灯花,嘴角忽然泛起一丝苦涩又戏谑的笑意。这满纸的“荒唐言”,字里行间,藏着他半生的辛酸泪,也藏着他对那腐朽巨厦倾颓的冷眼旁观。而观察与批判,有时无需疾言厉色,只需一支纤毫,便能刺破那华美袍子下的脓疮。骂人,亦是一门艺术。

他想起刚刚写就的那一回,鸳鸯抗婚。那是个烈性女子,平日里温婉和气,可一旦被逼到墙角,爆发的力量足以让须眉汗颜。她那嫂子,利欲熏心,竟跑来劝她给那老色鬼贾赦做妾,还口口声声说是“好话”,是“喜事”。曹沾几乎能想象出鸳鸯当时那又气又鄙夷的神情,于是他让笔下的她,劈头盖脸地骂了回去:

“你快夹着你那bi嘴离了这里,好多着呢!什么‘好话’?宋徽宗的鹰,赵子昂的马,都是好画儿。什么‘喜事’?状元痘儿灌的浆儿都是喜事。”

写到这里时,曹沾自己都忍不住击节叫好。这骂得何等奇巧刁钻!“好画”谐音“好话”,宋徽宗、赵子昂的画再精妙,与你嫂子这等人的“好话”一样,都是虚浮无用,甚至包藏祸心的东西。“状元痘”是天花,出痘灌浆本是性命攸关的险事,却硬被说成“喜事”,恰如把做妾这种火坑说成是“喜事”一样,荒谬绝伦,恶毒至极。一个年轻丫鬟,能有这般急智和锐利的讽刺,正是借她之口,抒己之愤。曹沾满意地捋了捋胡须,这明着骂,要骂得酣畅淋漓,骂得入骨三分。

然而,并非所有角色都如鸳鸯这般,能将愤怒直白地宣之于口。更多的“骂”,是藏在身份地位之下的暗流涌动。比如那位平日里吃斋念佛、道貌岸然的王夫人。曹沾的笔锋一转,勾勒出这位贵妇人的另一副面孔。金钏儿与宝玉调笑几句,她便一个巴掌扇过去,厉声斥骂:“下作小娼妇!好好的爷们,都叫你教坏了。”那声音里的狠戾,与她平日里的慈眉善目判若两人。还有对庶子贾环,她更是毫不掩饰厌弃,一句“黑心种子”,便将大家族中嫡庶之间的倾轧与冷漠暴露无遗。即便是对心肝宝贝宝玉,她也常带着“放屁”这类粗鄙的口头禅。曹沾写这些时,笔端带着冷峭。他就是要撕开那层温情的面纱,让读者看到,在这钟鸣鼎食之家,那些高高在上的统治者,内里是何等的粗鄙与冷酷。他们的骂,是权力碾压下的肆无忌惮。

若论骂人的花样百出、气势磅礴,则非琏二奶奶王熙凤莫属。曹沾赋予了她一副伶牙俐齿,骂起来如疾风骤雨,又泼辣又刁钻。训斥侄儿贾蓉:“别放你娘的屁了!”揭露丈夫贾琏的丑事:“什么‘多姑娘’‘少姑娘’‘脏姑娘’‘烂姑娘’,还有伙嫖的粉头……”这些话语,如同锋利的刀子,又像市井俚语的大杂烩,从这位管家奶奶口中喷薄而出,形成一种奇特的张力。她骂得越是大胆泼辣,越是显出她在贾府中特殊的地位和强悍的个性,也越是映照出这个家族内里的污浊不堪。曹沾写凤姐骂人,常常是带着一丝欣赏的,欣赏她的生命力,哪怕这种生命力是带着毒性的。她的骂,是权力与性格交织的表演。

但曹沾觉得,最高级的“骂”,并非诉诸言语。言语终有尽时,而无声的刻画,往往更具绵长之力。他对于那位“品格端方,行为豁达,随分从时”的薛宝钗,便用了这样一种更为幽微、也更耐人寻味的方式。

他精心为书中的主要人物设计了居所,每一处宅院的名字、格局、景致,无不是人物性格与命运的注脚。宝玉的“怡红院”,一个“院”字,彰显其富贵闲人、众星捧月的核心地位,是繁华与温柔的象征。林黛玉的“潇湘馆”,“馆”字清雅,是接待贵客之所,暗合她客居的身份与孤高不俗的品性,那几竿修竹,便是她风骨的写照。探春的“秋爽斋”,“斋”是高洁雅致之地,符合她精明豁达、有男儿气概的性情。李纨的“稻香村”,田园风光,旖旎秀丽,与她守节寡欲、教养幼子的生活状态相契合。迎春的“紫菱洲”,“洲”立于水中央,有宽广包容之意,却也暗喻她懦弱退让、最终被吞噬的命运。惜春的“蓼风轩”和室名“暖香坞”,“轩”小巧精致,“坞”是隐逸避世之所,正是她冷眼看世、最终遁入空门的预兆。

那么,薛宝钗的“蘅芜苑”呢?

曹沾写到此处时,笔尖微顿,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苑”,他特意查考过,古义之一,便是帝王畜养禽兽、以供游猎的园林。《说文》有解:“苑,所以养禽兽也。”用这样一个字来命名一位淑女的居所,其用意,不可谓不深。

他接着细细描摹这“蘅芜苑”的景象:“进了蘅芜苑,只觉异香扑鼻。那些奇草仙藤,愈冷愈苍翠……牵藤引蔓,累垂可爱。”初看是奇景,细品却觉怪异。及至进入屋内,更是了无生气:“雪洞一般,一色的玩器全无。案上止有一个土定瓶,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如此素净,近乎于苦修,与一个待选才女、皇商千金的身份格格不入。满苑所种,多是杜若、蘅芜这类香草,在曹沾笔下,它们“都不是那旺盛的正经植物”,是“草藤怪石”,带着一股野逸、清冷,甚至有些阴森的气息。

这还不够,他还要借史太君贾母之口,再点上一笔。贾母见了这雪洞般的屋子,心中不喜,直接说道:“房里这样素净,也忌讳。我们这些老婆子,越发该住马圈去了。”

“马圈”!曹沾写下这两个字时,几乎能听到读者未来的会心一笑。由“苑”(养禽兽之处)到“马圈”,这其中的关联与递进,巧妙至极,辛辣至极。这哪里是赞其简朴,分明是斥其非人之境。你不是爱住这种地方吗?那与我们这些该住马圈的老婆子有何区别?甚至更等而下之。这不是明着骂薛宝钗一家“牲口不如”,又是什么?

这种骂,不着一字贬斥,却通过居所名称的考究、环境描写的暗示、以及他人评价的烘托,将批判之意深藏其中,如盐入水,无形而有味。它需要读者去细细品味,才能领略作者那藏在文字背后的冷笑。薛宝钗的一切行为,她的冷静,她的克制,她的“随分从时”,在这种环境描写的映衬下,似乎都蒙上了一层非人情、近乎“兽性”的压抑色彩。她的“冷香丸”,治的是胎里带来的热毒,又何尝不是一种将自然人性禁锢起来的象征?

曹沾沉浸在这种创造的快意中。他笔下的人物,无论是鸳鸯的烈、王夫人的戾、凤姐的泼,还是宝钗那被“苑”所定义的冷,都是他解剖那个时代的柳叶刀。骂,可以如惊雷炸响,也可以如暗流潜涌;可以如匕首投枪,也可以如绵里藏针。

夜更深了,烛火噼啪一声,爆了个灯花。曹沾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看着眼前厚厚的手稿,那里面是一个他亲手构建,又亲手拆解的世界。他提起笔,蘸饱了墨,准备继续写下去。他知道,后面还有更多的悲欢离合,更多的世态炎凉,等待他用这支蘸着心血与智慧的笔,去记录,去评判,去“骂”个透彻。而这一切,都将汇入那“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的宏篇巨制之中,留给后人去唏嘘,去解读,去发出同样复杂而又了然的叹息与笑声。

窗外的天色已微微发白,新的一天即将开始,而属于曹沾和他的《石头记》的夜晚,还远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