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从嘉放下选举制度的草案,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潘卿。经义诗赋,是梁柱,不可或缺。然明算可理清赋税钱粮,格物可兴百工利器。”
“明法可定规矩绳墨,这些便是地基、是砖瓦、是榫卯!没有这些实学支撑,梁柱再美,大厦亦是空中楼阁,经不起风雨!”
他走到窗前,望着外面熙攘的街市:“你看看这潭州,因改良农具、推广白蜡、精进织造,百姓得以温饱,府库得以充盈,军械得以精良。此皆格物、明算之功!”
“正所谓格物致知,不违背圣贤之道!”
“若官吏只知清谈玄理,不通实务,如何治理这日益繁复的州郡?如何支撑本王北定中原、收复燕云之志?”
李从嘉转身,目光灼灼地看着潘佑、张泌等人。
“这科举,非仅为选官,更是要昭告天下,本王治下,唯才是举,不重虚名!能通经义治国者,本王敬之;能精算学理财者,本王用之;能晓格物兴利者,本王重之!此乃立国之本,强国之基!”
“纵有非议,亦当力排众议,推行到底!细则可再议,但此方向,绝不动摇!”
潘佑等人看着李从嘉眼中那份超越时代的决绝与清醒,心中震撼莫名。
他们终于明白,这位主君的雄心,远非割据一方,他要建立的,是一个脱胎换骨的新朝!
众人肃然,再无异议,躬身应诺:“臣等,谨遵王命!必竭尽全力,完善此制!”
时间在忙碌的政务与紧张的备战中飞逝。
当六月的骄阳炙烤大地,岭南传来的消息也如同这天气般灼热起来。
李从嘉推行新政的决心,从选拔人才开始。
岭南,梧州。
此地已成为巨大的兵站与粮秣转运中心。
滚滚西江上,来自荆湖、潭岳的粮船首尾相连,几乎堵塞了江面。
码头力夫赤膊上阵,喊着号子,将一袋袋沉甸甸的稻米、一捆捆锋利的箭矢、一箱箱闪着寒光的崭新钢刀卸下船,再装上等待已久的牛车、驮马。
空气中弥漫着汗臭、马粪味和粮食特有的干燥气息。
军营连绵数里,旗帜鲜明。
主帅秦再雄一身玄甲,立于高坡之上,鹰隼般的目光扫视着正在烈日下操演的军阵。
军阵分为两部:一部是经历过光州血战的永定军老兵,阵型严整,杀气内敛;
另一部则多由归附的岭南俚僚精壮和新募勇悍山民组成,他们身形矫健,在山林间腾挪跳跃如履平地,手持特制的短弩和利于丛林劈砍的厚背刀。
这是李从嘉特批组建的“山岳营”,由老将梁延嗣统领。
“梁将军!”秦再雄声如洪钟。
“末将在!”梁延嗣大步上前,黝黑的脸庞上满是汗珠,眼神却锐利如刀。
“上将军谕令已至!粮秣军械已足七成!各军休整操演,务必于七月末,岭南瘴气最弱之时,完成最后集结!目标……”
“兴王府!斩刘晟狗头,犁庭扫穴!”
秦再雄的手猛然指向南方,声音如同炸雷,他们想要直奔国都,梧州(今梧州市)和兴王府(今光州)距离不过五百里,实际上并不远。
如今南汉人心惶惶,李从嘉想要一举攻破兴王府,命南汉诸地臣服。
“谨遵王命!犁庭扫穴!”
梁延嗣与下方数万将士齐声怒吼,声浪直冲云霄,惊起江边一片鸥鹭。
浓烈的战意与夏日的酷热交织在一起,让空气都为之扭曲。
梧州城内的临时帅府中,沙盘已用最新的情报重新堆砌,清晰地展示着通往兴王府的每一条水道、每一处关隘、每一片可能设伏的丛林。
斥候如流水般进出,带来南汉境内最新的动向。
刘晟的暴虐统治已如沸汤,流民暴动此起彼伏,几支较大的义军甚至主动派人与永定军联络,愿为内应。
而刘晟似乎陷入了最后的疯狂,在兴王府大肆屠戮他认为“不忠”的臣子和宦官,却无力扑灭四野的烽烟。
秦再雄的手指重重按在沙盘上代表兴王府的木城上,眼中闪烁着猎人锁定猎物般的寒光:“刘晟老贼,你的气数尽了!永定军的刀,已磨得雪亮,只待王上一声令下!”
炎炎夏日的六月。
去往洪州的驿站上。
热浪蒸腾,官道两旁的稻田在烈日下蔫蔫地垂着穗子,扬起漫天干燥呛人的尘土。
一支约三百人的队伍,护卫着一辆宽大却难掩陈旧的四轮马车,在热浪中艰难前行。
车辕上插着的“晋王”、“天策上将军”、“太尉”等一串辉煌头衔的旗号,被尘土覆盖,显得有些灰扑扑的,在无风的傍晚颓然低垂。
车厢内,闷热如蒸笼。
正是朝堂斗败,封地回乡的李景遂。
他一身亲王常服,斜靠在软垫上,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脸色是长途跋涉后的疲惫与灰败。
他撩开车帘一角,望着外面单调乏味、被热浪扭曲的田垄景象,眼神空洞。
“皇太弟……”
曾几何时,这是何等尊贵、何等接近那九五之尊的位置。
皇兄李璟性情优柔,沉溺诗词酒色,将朝政尽托于他。
他也曾兢兢业业,试图在宋齐丘、冯延巳等权臣中斗一斗。
然而,几番大战,屡战屡败,一切都变了。
特别那个狼崽子般的侄子李弘冀,在朝廷大臣相继死去后,军中步步为营,羽翼渐丰。
一次次“陈诉利害”,一句句“难安军心”,如同无形的绳索,在皇兄耳边越勒越紧。
最终,他成了那个“为势所逼”,不得不“主动”辞位让贤的可怜虫。
晋王?
洪州大都督?
不过是个好听些的囚笼罢了。
远离了金陵的波谲云诡,也彻底远离了权力的中心。
李景遂嘴角牵起一丝苦涩的弧度。
他想起了那个同样在皇兄李弘冀眼皮底下“不安分”的六皇子李从嘉。
李从嘉,却敢在潭州另起炉灶,硬生生虎口夺下南楚各州!大战柴荣,更是一举攻下南汉八州之地,拥兵自重,俨然一方诸侯……世事何其讽刺?
“王爷,前面有处驿站,天色将晚,是否歇息一夜?”车外传来老管事袁从范沙哑恭敬的询问声,打断了李景遂纷乱的思绪。
“嗯,歇了吧。”
李景遂放下车帘,疲惫地闭上眼睛。
也好,这颠簸的马车,他是一刻也不想多待了。
驿站很破旧,几间土坯房围着一个不大的院子,拴马桩歪歪斜斜。
只有几名驿卒出门迎接,虽然打扫一番,但是远离都城,不在繁华……只剩下世间疾苦。
“王爷,老奴准备些酒菜,在这留宿一夜?”老管事袁从范,神情有些不安的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