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三十日,寅时三刻。
天色未明,宫墙上亮起连绵的灯火,像一条蛰伏在黑暗中的火龙。
玉阳殿前的广场上已经站满了官员。文官在东,武官在西,按品级依次站着。桑落跟着引路的内官走到太医局的队列末尾,发现同僚们早已到齐,正三三两两地低声交谈。
“肃静!”殿前侍卫一声高喝。
百官立刻噤声。桑落抬头望去,只见玉阶之上跑下一队内官,提着灯笼分站在两侧。
一人身着绛紫官袍从远处大步走来。那人步履从容,所过之处官员纷纷低头,如同麦浪倒伏。
是颜如玉。
桑落从未见过这样的他。玉冠束发,革带束腰,胸前金线绣的彘兽张牙舞爪。每一步都踏在众人的心跳上。他在丹墀前站定,目光扫过黑压压的朝臣,最后若有似无地在太医局的方向停留了一瞬。
待天边亮起第一道晨曦之时,元宝握着拂尘走到丹墀前,高声大喝:
“太妃娘娘、圣人驾到——”
华盖如流云簇拥着明黄辇驾自夹道而来。
“跪——”司礼内官拖长的尾音里,桑落随百官俯身。
太妃和圣人站在紫檀木案前,案上放着祭天的贡品、香炉等物,还有一只打开的金匣子。
焚香,祭天、祭地、祭先祖。
一群奇奇怪怪的人上前张牙舞爪地蹦着跳着,又咿咿呀呀地喊着。
司礼内官站上前,举着长长的贺表,逐字逐句地读着。
桑落听不清,也听不懂,只觉得自己跪在地上,凉气从膝盖缝往身体里钻。扭头一看,身边的同僚们都很有经验地早早备了一副塞着厚棉的护膝,跪在地上再久也不觉得冷。
待贺表读完,司礼内官唱道:“封百官印——”
一群小内官捧着盒子上前来,用封纸交换鱼符官印。礼部尚书清点之后,躬身说道:
“启禀太妃,启禀圣人,三百八十四道鱼符、官印俱已封存。”
圣人取出玉玺,举向天空,迎着朝阳,三拜九叩。
稚嫩的声音在皇城的上空回荡:“天佑国祚,绵延恒昌。天佑子民,今岁和祥。”
百官俯身山呼:“天佑国祚,绵延恒昌,天佑吾圣,万岁、万万岁。”
“封天子印!”礼部内官唱道。
圣人将玉玺放入匣子之中,盖上盖子,取来两柄金钥匙,太妃与圣人各上一锁。
“天子赐福——”
随着唱礼声,队伍开始缓缓移动。众人入殿逐一给圣人和太妃行礼,圣人和太妃会取出早已备好的福礼赐给众人。
先是邦国使臣,接着是公主和后宫妇人,再是国公、侯爵、伯爵,最后是朝中众臣。
太医局不属于六部,要文武百官之后才能觐见。这一等,就从天色微明,等到了晌午之后。
吴奇峰跪在最前面,说了好些吉祥话,太妃和圣人听了一早上,这样的话,都有些疲惫,只是僵硬地挂着笑,客套地回应了两句。就示意元宝将福袋逐一送至各人手中。
桑落跪在地上,元宝走到面前时,两人只是无声地相视一笑。
“桑医正——”圣人忽然开口。
桑落心中一凛,上前跪下:“微臣在。”
圣人虽小,姿态却很成熟:“朕听闻你会断肢续接之法,甚是好奇,改日你入宫说与朕听听。”
桑落直起身,却不敢抬头:“微臣惶恐。续接之术需蜡像模具演示,若圣人不嫌...“
“朕不嫌。“年幼的圣人突然插话,声音里带着孩童特有的好奇,“颜大人说你有好多蜡像模子,那你带着蜡像一并来吧。”
桑落不敢轻易答应。
她微微抬起头看向圣人,不过七八岁的光景,就算再成熟,可小孩就是小孩,这种事必须要家长同意才行。
于是她又将目光移向太妃。
太妃笑着颔首:“圣人好奇许久了,待上元节后,桑医正不妨入宫给圣人演示一番。”
“微臣遵旨。”
桑落起身,与太医局的同僚退出殿外。直到时近黄昏,除夕夜宴才正式开宴。
太医局除了太医令,皆没有资格入正殿,只能坐在殿门外的小阁里。她的位置在角落,她觉得这个位置很好,没人留意她,若要偷溜出去也方便。
宫女们和内官们捧着食盒鱼贯而入,这样的筵席,即便刚出锅的菜,经过一道道宫门送来,再逐一摆上百官桌前,都成了冷盘。
桑落吹了一整日冷风,又饿了一整日,这时候再吃这冷冰冰的鱼肉,胃很快就疼起来了。
她端起茶盏想喝一口热茶暖暖,却发现茶也是冷的。好在有内官过来,她便招呼那内官过来斟一口茶,谁知一抬头,眼前的小内官煞是眼熟。
只见那小内官生得浓眉大眼颇为标致。桑落立刻就想起来他叫“喜子”。是今年入冬前,大伯亲自盯着爹和自己一起替他净身的。
喜子净身时,对疼痛显出了超乎寻常的忍受力,让桑落顿时就想起颜如玉。桑落几乎可以确定喜子是鹤喙楼送入宫中的暗桩。
喜子眼观鼻鼻观心:“大人要小奴什么?”
桑落不动声色地晃了晃茶盏:“有劳内官,请替我倒一杯滚热的茶。”
喜子应下,很快就提着刚烧沸的茶壶来,替桑落满上了一杯,再退下去。
桑落捧着茶盏小口啜饮着热茶,耳畔飘来零零碎碎刻意压低的嗓音:“听说是得了痴病,难怪这几年都不见他。”
“当真?谁诊治的?”
有人朝桑落努努嘴。
有人讶异:“怎么是她?”
“嘘——”另一名医正急忙打断,“仔细被吴大人听见。”
那人又转而问道:“咦?钟离大人今日也没来。不会也病了吧?”
“病了。前些日子还请了吴大人亲自去瞧的。”
“不是病得起不来床,谁敢不来朝贺?”
桑落眉心微动,指尖在茶盏边缘轻轻摩挲。
今日朝贺,按理说所有有品级的权贵都应该入宫,刚才甚至看见了镇国公府的崔老夫人,却没有看见钟离政。
看样子,真的是病发了。
算算日子,刚好过去了两个多月,潜伏期也过了,若潜伏期还纵情声色,那么此时恰好进入了让他痛不欲生的阶段。
难怪吴奇峰也急着让自己尽快研制出治疗鱼口病的药方。原来是已经被问到跟前了,时间刚刚好。
宫中的饭菜寡淡无趣,桑落只碰了几筷子,就不再吃了。
天色渐渐暗下来。正殿里满是朝贺之词,叽叽呱呱的,又混杂着乐舞之声,好不热闹。
不少外地进京来述职的官员,干脆站在宫门外看着。
待到入夜,宫城之上传来阵阵钟鼓之声。
内官喊道:“移驾——”
太妃牵着圣人缓步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一身紫袍的颜如玉。百官们纷纷起身,朝着宫城方向行去。
夜幕如墨,烟火冲天而起,在夜空中绽放出绚烂的花朵,红的似火,粉的如霞,将整个皇城映照得如同白昼。众人皆仰头观赏,发出阵阵惊叹与欢呼。
圣人兴奋地拉着太妃的手,指着天空欢呼雀跃。太妃莞尔笑着,低下头抚摸着圣人的脑袋,再抬起头看那烟火,她的凤眸之中,不光有烟火,还有身旁的颜如玉。
他在太妃身侧负手仰天看着,容颜艳丽,身姿挺拔,唇角微微上挑,很是高兴的样子。
桑落开始怀疑自我了。
她猜测颜如玉会在放烟火的时候抽身潜入昌宁宫。大部分的人都会被烟花吸引,即便是当值之人,也会跑到屋外来看看烟花。再说,烟花声响震耳欲聋,即便潜入时不小心弄出声响,也不容易被发现。
可是,颜如玉为何还在这里?
难道自己猜错了?
桑落心不在焉地看着烟花,几乎将所有注意力都留在颜如玉身上。直到烟花结束,颜如玉也依旧站在太妃身侧。
太妃笑问:“圣人可开心了?”
“母亲,烟花当真好看!”圣人很兴奋,指着夜空比划着,“儿子最喜欢红色的。母亲呢?”
“哀家也喜欢红色。”
不知怎的,说完这句话,太妃的余光下意识地落在颜如玉身上。自从他当上绣衣指挥使,就许久不穿红色了。
太妃回过神:“圣人早些宣布散了,也好让大家回去与家人团聚才是。”
圣人点点头,扬声说道:“诸位臣工,早些家去吧。”
众人又跪地谢恩。
太妃牵着圣人的手缓步走下城楼。刚走两步,远处不知何家燃着烟花,圣人又转头去看:“还有,还有!”
这一转头,下楼梯的脚打滑踩空了。
“圣人!”
众人惊呼起来,再要去救已经来不及了。元宝不知怎的,定在原地没有来得及动弹。太妃的手也未抓紧,圣人就这样从阶梯上栽了下去。
说时迟,那时快。
一道灰影扑了过来,用身体挡往下栽的圣人,只挡这一下,也足够禁卫上前护驾。圣人堪堪稳住身形,那道灰影却失去平衡骨碌碌地滚下台阶。
滚到最底下时,那人已经满脸是血。
这一变故,惊得众人不敢轻举妄动。
站在城楼上的,不敢往下走,站在阶梯上的,又不敢回到城楼上。
“呀!”圣人急急忙忙挣脱禁卫,去看那受伤之人。
太妃哪里容他再有闪失,也顾不得整理衣冠,疾步走到圣人身边,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仔细检查:“伤着没有?”
“母亲,儿子没事。”
可圣人有没有事,不是他自己说了算,而是太医令说了算。圣人被安顿在椅子上,吴奇峰上前跪着替他把脉。
圣人却指向那个满脸是血之人:“他受伤了。吴大人快替他瞧瞧。”
“圣人!”太妃绞紧了眉头,“圣体关乎国祚,切莫任性妄为!”
叶姑姑让禁卫将那人的脸扳过来,就着灯笼和火把仔细辨认,竟是喜子!叶姑姑立刻走到太妃身边耳语了几句。
太妃沉吟片刻:“让桑医正来诊治,务必救活。”
“微臣遵旨。”
桑落得了诏令,快步走下城楼。蹲下身搭在喜子的脉搏上,他心跳结实有力,脸上的血虽多,都是皮外伤,缝合并不算难。桑落找内官要来自己的药箱,净手、清创、缝合。
圣人还是第一次见缝合伤口,坐得太远看不真切,干脆蹲在桑落身边,盯着她的手看。
“桑医正,你现在在做什么?”
“桑医正,你这针为何是弯的?”
“桑医正,这线怎么这么细?”
桑落一边答一边缝合,不过一炷香的功夫,缝合结束。
叶姑姑这才得了机会,发落跪在一旁额头点地的元宝:“常侍最近心似乎有些飘了,分内之事从未做好,还不如一个扫地的内官。”
元宝分毫没有辩解,只是磕头认罪。
“来人!带下去!”
桑落暗道不好,想说什么,却又想着自己在太妃面前并不讨好,若开口求情,只怕适得其反。
只要太妃暂时不发落元宝,等出宫之后,与颜如玉商量,看如何救出元宝。
忽地,桑落意识到,圣人摔下楼梯时,颜如玉竟然没有出手!莫非——
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桑落还未来得及寻找,就有禁卫匆匆跑来对着叶姑姑耳语。
叶姑姑的脸色骤然大变:“当真?”
禁卫点头。
“发生了何事?”颜如玉的声音响起。
桑落循声望去,颜如玉负手站在太妃身后,绛紫官袍上的彘兽金线在火光映照下忽明忽暗。
回来了?得手了吗?
叶姑姑不敢托大,上前一步,低声说道:“启禀太妃,有刺客潜入昌宁宫。”
“什么?”太妃凤眸圆瞪。
叶姑姑知道事情不小,咬咬唇,将声音压得更低:“还打开了您榻上的小柜。”
太妃噌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
面孔的神情变幻了又变幻。从震惊到疑惑,又从疑惑变成愤怒,最后又从愤怒变得深沉。
她长长吸了一口气,缓缓坐了下来。
宫墙上下寂静一片,偶有烟火在京城的远处炸开一朵转瞬即逝的花。
太妃沉默许久,终于开口,声音像淬了冰:“禁卫统领何在?”
“臣在!”
“今夜可有人出宫?”
禁卫统领跪在地上:“每逢朝贺,必封宫门,故而今晚无人出宫。”
太妃抬起眼眸,漆黑的眼睛里没有一点光:“昌宁宫有刺客潜入。”
百官霎时噤若寒蝉。
“好在哀家做了万全的准备,”太妃站起来,冷声下令,“叶慧,让人打酒来。以酒喷身,浑身无荧光者,方可离开。”
很快,叶姑姑带着人抬了近百坛酒来。
桑落偷瞄着颜如玉,颜如玉只是负手站在一旁,好像这一切都与他无关。又好像在说太妃如此信任他,应该不会怀疑到他头上。
不料,这一头百官排队逐一自证清白,那一头叶姑姑就带着一坛酒,走到颜如玉面前:
“颜大人,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