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开口说出第一句话后,接下来的叙述进程比徐钰自己想象的要顺利。那些在心底深埋了九年、如同剧毒荆棘般缠绕着灵魂的秘密,那些关于“夺舍”、关于“外来者”的惶恐与愧疚,关于濒死之际灵魂撕裂的剧痛与无奈抉择,关于精心编织的记忆骗局,关于魂晶中漫长的蛰伏与观察……所有的一切,如同开闸的洪水,带着沉甸甸的重量,却也带着一种决绝,从徐钰口中倾泻而出。
没有任何滞涩,也没有什么可欺瞒的,她就这么将从当初南山狩猎区遇袭,到后山、火山再到宴会事件…商业街,连沧屿…古代…甚至直到不久前遭遇未来徐钰的事情,徐钰全都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她跪在地板上,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株承受着风暴却不肯折断的孤竹。目光坦然地迎视着沙发上的穆萱和旁边依旧跪着的徐涛。她的声音起初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深埋心底的恐惧———恐惧于坦白真相后,这对她倾注了九年爱与关怀的父母眼中会燃起被欺骗、被伤害的滔天怒火,尤其是对她“伤害”了小钰这件事的审判。
然而,随着话语的流淌,随着那些沉重如山的秘密被一件件摊开在灯光下,一种奇异的感觉开始滋生。那感觉并非解脱的轻松,更像是……卸甲。
一层层由谎言、愧疚和疏离构筑的冰冷铠甲,在坦诚的言语中被一点点剥离。每说出一件往事,灵魂深处那根紧绷了九年的弦,就仿佛松了一分。那份沉重的负担,正随着话语的流逝,从她的肩头、从她的灵魂上,一点点地剥离、消散。
当最后一句话落下,关于魂晶,关于那最后的“开关”,关于她和小钰如今的状态……所有的一切都变得再无保留时,徐钰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口气仿佛吸尽了客厅里所有凝固的、令人窒息的空气,然后,又长长地,缓缓地吐了出来。
“呼———”
随着这口气的吐出,她感觉浑身骤然一轻。仿佛卸下了无形的万钧枷锁,身体轻飘得几乎要浮起来。那是一种近乎虚脱的轻松,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尽管这平静之下,是等待最终审判的深渊。她像一个终于将忏悔书递交到神父手中的罪人;一个等待着最终枪决的死囚。垂下眼帘,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近乎顺从地跪在那里,等待着积蓄已久的风暴降临,等待着那预料中的愤怒、指责、失望,甚至是……驱逐。
客厅里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落地灯发出微弱的电流嗡鸣,以及三人细微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
一秒。
两秒。
三秒。
预想中的雷霆震怒并未到来。
徐钰能感觉到两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沉甸甸的,带着审视,却没有预想中的灼热怒火。那是一种……更加复杂,更加深沉,却也更加……平静的目光?
她有些疑惑地抬起了眼睫,眸光闪烁着望向二人方向。
首先撞入眼帘的,是父亲徐涛。他不知何时已经从跪伏的姿态直起了上身,双手撑在膝盖上,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但他的肩膀微微起伏着,像是在压抑着某种强烈的情绪。没有愤怒的颤抖,更像是一种……如释重负的叹息?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关节不再因为紧张而发白,反而有些……松弛。
然后,是母亲穆萱。
穆萱依旧坐在沙发上,背脊却不再像刚才那样僵硬如铁。她的双手交叠放在腿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但她的眼神……徐钰在那双总是锐利而充满洞察力的眼睛里,看到的并非愤怒的火焰,而是一种巨大的、如同风暴过境后的疲惫,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沉的了然?
“原来……是这样。”
穆萱终于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甚至……还有一丝微不可察的释然。
“难怪……难怪从钰儿……不,从那次之后,你醒来……” 她的目光在徐钰脸上逡巡,像是在重新审视一件失而复得却又面目全非的珍宝,“眼神就变了。看我们的感觉……也变了。”
徐钰猛地一怔,预料中的指责呢?质问呢?
徐涛也缓缓抬起了头。他的眼眶有些发红,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痛苦、理解与巨大疲惫的神情。他搓了搓脸,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迟来的、被真相冲击后的轻微眩晕感:
“我们……其实早就有感觉了。七年……不,更早一点的时候,就隐隐约约觉得不对劲了。” 他苦笑了一下,笑容里满是沧桑和无奈,“钰儿……原来的钰儿,她……她怕黑怕得要命,睡觉一定要开一盏小夜灯,否则会哭闹整夜。可你……” 他看向徐钰,“你醒来的第一晚,房间里那么黑,你一声没吭,就那么安静地躺着……眼神平静得……根本不像一个四岁的孩子。”
穆萱接过了话头,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追忆的飘渺,眼神却异常清醒:“还有你学东西的速度……快得惊人。说话的逻辑,对一些事情的看法……都太……‘成熟’了。不像孩子,倒像是……” 她顿了顿,没有说出那个词,只是深深地看着徐钰,“我们只是……不敢去想。也不愿意去想。我们告诉自己,是那场意外刺激了你,让你早慧了……我们只是……努力去接受‘新’的你,去爱‘新’的你。把‘钰儿’……藏在心底最深处。”
真相被点破,却并非由徐钰主动揭开的那部分。她深知自己并不擅长演戏,只是没想到在父母日复一日的相处中,这层伪装早已留下了无法忽视的裂痕。他们不是没有察觉,他们只是……选择了沉默,选择了用爱去填补那份失落,去拥抱这个“陌生”的女儿…这份认知,如同最温柔的巨锤,狠狠砸在徐钰坚硬的心防上,瞬间将其击得粉碎。
预料中的风暴没有来。来的,是比风暴更让她难以预料和承受的——理解与包容。
“所以……”
穆萱的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紧紧地、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急切和担忧,锁定了徐钰的眼睛,那担忧的对象,显然并不仅仅是眼前的这一个,“你刚才说……你和‘她’……你们现在……是‘两个’?在一个身体里?‘切割灵魂’……那得多疼啊!你们……你们现在怎么样?”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母亲本能的、对“孩子”承受痛苦的揪心,完全忽略了所谓的“夺舍”与“欺骗”。
徐涛也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同样充满了急切的后怕和担忧:“对对!那个……那个‘小钰’!她现在在哪?她……她还好吗?她……她还能出来吗?” 他的目光在徐钰身上急切地扫视,仿佛想透过这具躯壳,看到里面另一个灵魂的状态。
没有指责,没有愤怒,没有质问为何“夺舍”。没有怨恨她“伤害”了他们的亲生女儿。他们关心的,是“两个”灵魂的状态,是她们是否安好,是那灵魂切割是否痛苦。
面对这完全出乎意料像一股汹涌的暖流的关怀,她一直以来自我构建的“外来者”、“罪人”的冰冷外壳,在这份纯粹的父母之爱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冲上鼻尖,喉咙瞬间被哽住,视野不受控制地模糊起来。九年来强行筑起的心防,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她张了张嘴,想要回答父母急切的问题,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滚烫的液体,如同决堤的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地冲出了眼眶,顺着脸颊疯狂滚落。
“嘶…”
徐钰下意识地慌乱去用手抹去那些湿润,心中微颤之际只把这些该死的眼泪归结到了小姑娘身上。
泪腺太发达了你…我..啧…
那不是小钰那种带着点耍赖和委屈的哭泣,而是压抑了九年的、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混杂着无尽愧疚、巨大释然和汹涌感动的无声恸哭。甚至就连肩膀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就在这情绪的洪流几乎要将她淹没之际———
意识深处,一个带着浓浓鼻音、充满了巨大委屈和终于找到依靠般放松的意念,如同迷途的羔羊,怯生生地传递了出来。
“呜呜…”
是小钰,她在识海深处,被父母那毫不掩饰的、跨越了灵魂隔阂的关切所触动,那强撑的“懂事”瞬间瓦解,属于“钰儿”本能的、对父母的依赖和委屈汹涌而出。
徐钰几乎是瞬间就捕捉到了这份强烈的情绪波动。她没有丝毫犹豫,甚至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温柔,立刻放松了对身体的控制权。
下一秒,跪在地上的徐钰身体猛地一软,像是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力气,不再是刚才那种挺直的跪姿,而是带着一种孩子气的、寻求庇护的姿态,向前扑去。她伸出双臂,一把紧紧抱住了近在咫尺的穆萱的腰,把脸深深埋进了母亲温暖的怀抱里。
“呜哇——!!!妈妈!爸爸!我…我好害怕啊…!呜哇哇哇——!!!”
惊天动地的、充满了纯粹委屈、恐惧和依赖的嚎啕大哭,如同压抑了九年的洪流,终于冲破了所有堤坝,在这小小的客厅里轰然爆发。这哭声,如此稚嫩,如此真实,如此……熟悉。
穆萱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那双一直强撑着的、带着巨大悲恸和疲惫的眼睛里,瞬间也涌上了滚烫的泪水。她几乎是本能地、用尽全力地反手抱紧了怀中失而复得、却又经历了无法想象磨难的“女儿”,手臂收得紧紧的,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再也不分开。她低下头,将脸埋在女儿散发着尘土和淡淡血腥味的发顶,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呜咽。
“不哭了…不哭了…妈妈在…妈妈在……爸爸也在……”
徐涛也再也忍不住,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此刻也红了眼眶。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膝盖的剧痛却让他踉跄了一下。他索性不再起身,就这么半跪着,挪动身体,伸出宽厚粗糙的大手,一只用力地按在妻子颤抖的肩膀上给予支撑,另一只则无比轻柔地、带着无尽的心疼,一遍遍地抚摸着女儿埋在妻子怀中、哭得不断抽噎的后背。
一家三口,在经历了惊天动地的秘密揭露和灵魂层面的巨大冲击后,在这片狼藉的客厅地板上,以一个极其别扭又无比温暖的姿势———跪着的父亲,抱着女儿痛哭的母亲,以及在他们怀中嚎啕大哭、寻求庇护的女儿,紧紧拥抱在一起。
空气中弥漫着泪水的咸涩、尘埃的气息,以及……一种历经劫波、终于尘埃落定的、沉重却又无比温暖的释然与安宁。
那迟到了九年的、跨越了灵魂界限的拥抱,终于在此刻,真实地降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