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回自己的位置,指尖还残留着冷汗的湿意。窗外的夜色像一块浸透了墨汁的布,沉沉地压在车窗上,倒映出我苍白的脸。车厢里静得可怕,连呼吸声都像是被吸进了某种无形的缝隙里。可我知道,这辆早已沉入河底的列车,此刻正载着我,缓缓行驶在不属于阳世的轨道上。
座椅的皮革裂了口,露出里面发黑的海绵,像是腐烂的内脏。我伸手在夹缝里摸索,指尖忽然触到一本硬壳册子。它卡得很深,仿佛是被人刻意藏进去的。我用力一拽,那本子“啪”地一声落在我掌心——一本破旧得几乎散架的笔记本,封皮泛黄,边角卷曲,上面用褪色的蓝墨水写着三个字:“乘客日志”。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翻开第一页,纸页脆得像枯叶,稍一用力就会碎裂。可我还是翻开了。一页手绘的名单静静躺在那里,字迹工整却透着诡异的冷意,仿佛是用某种不属于人间的墨水写成的。
张秀兰,教师,42岁
王建国,工人,38岁
李小雨,学生,12岁(红裙)
陈默,记者,31岁(风衣男)
林晚,护士,27岁
名单末尾,一行小字横斜而出,像是匆忙写下,又像是从纸背渗透出来的血痕:
“第十二人未登记,但始终在车上。”
我的喉咙发紧,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掐住。我记得那份事故报告——2003年冬夜,K287次列车在暴雨中脱轨,坠入青江。搜救队三天后打捞出残骸,确认了11具遗体,身份清晰,唯独缺少第十二人。官方最终以“数据录入误差”草草结案。可现在,这本日志告诉我:那人从未离开。他一直在这车上,和我们一样,重复着这场不该存在的旅程。
我翻到下一页,手指微微发抖。
第二页写着:“今日行程:起点站至第七站。天气:阴,有雾。乘客李小雨于第三站下车,未归。”
我猛地抬头,望向车厢前方。那个穿红裙的小女孩,刚才明明还坐在靠窗的位置,低着头玩一只破旧的布娃娃。我亲眼看见她上车,也记得她一言不发,像一尊不会眨眼的瓷偶。可现在,她的座位空了,只留下一抹暗红色的污渍,像是干涸的血。
第三页的内容更让我脊背发凉:“林晚,护士,27岁。于第五站消失。无遗体,无目击者。推测:被‘它’带走了。”
我死死盯着那行字,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头顶。第五站?那不就是下一站吗?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车厢忽然轻轻一震,像是碾过一段锈蚀的铁轨。广播响起,声音沙哑扭曲:“下一站,五里坡。请乘客注意下车。”
五里坡……第五站。
我猛地合上日志,心跳如鼓。可就在这时,纸页间滑出一张泛黄的照片——是这辆列车的合影,所有乘客站在车门前,面无表情。我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站在我身旁的是陈默,风衣领子高高竖起,遮住了半张脸。而最边缘,站着一个模糊的人影,轮廓扭曲,像是被水泡过,又像是从未真正成形。他的位置,本该是空着的。
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小字:“他坐在最后一排,从不上座,但从不缺席。”
我缓缓抬头,望向车厢尽头。
最后一排,确实空着。但座椅的皮革上,有一道清晰的压痕,像是刚刚有人起身离开。更诡异的是,那座位的扶手上,挂着一件风衣——和陈默穿的一模一样。
可陈默……早在第三页的记录里就死了。他死于一场突如其来的车厢断裂,身体被抛入江中,头颅不知所踪。
我颤抖着翻开下一页。
第四页写着:“今日,林晚未在第五站下车。她选择继续旅程。结果:车坠河,无人生还。第十二人微笑。”
第五页:“今日,林晚在第四站试图跳车,被拉回。她看见了‘它’的脸。从此失语。”
第六页:“今日,林晚在第二站醒来,不记得自己是谁。她读了日志,又忘了。循环开始。”
我几乎要窒息。这些记录,不是过去,而是无数个“我”在这条死亡之路上的挣扎与失败。每一次,我都试图找出真相,每一次,我都走向同样的结局——坠河,死亡,无人生还。
而那个“第十二人”,他不是乘客,也不是司机。他是这场循环的守门人,是这趟列车的“意志”。他登记每一个灵魂,记录每一次失败,然后微笑着,送我们走向终点。
我继续翻页,纸张越来越薄,字迹也越来越潦草,像是书写者在极度恐惧中挣扎。
倒数第二页写着:“我试了十七次。每一次,我都告诉林晚:在第七站下车。可她听不见,她记不住,她总是回头。第七站是唯一的出口,过了那里,路就断了,河就来了。”
最后一页,只有一行字,墨迹未干,像是刚刚写下:
“若有人看到此日志,请在第七站下车。不要完成旅程。”
我猛地抬头。
车厢的灯光忽明忽暗,像是垂死的呼吸。窗外,雾气渐散,远处出现一座荒废的站台,锈迹斑斑的站牌上写着:“七里塘站”——第七站。
广播再次响起,这次的声音几乎像是低语:“第七站到了。请下车的乘客,抓紧时间。”
我死死攥着日志,指节发白。我知道,如果我现在不下车,下一秒,列车就会加速,冲向那座早已坍塌的桥,坠入青江的深渊。而我会再次成为名单上的一个名字,成为那无数失败记录中的一行。
可就在我准备起身时,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你真的以为,下车就能逃吗?”
我猛地回头。
最后一排的座位上,那个模糊的人影正缓缓抬起头。他没有脸,只有一片漆黑的空洞,嘴角却咧开到耳根,露出森白的牙齿。他穿着那件风衣,手里,也拿着一本一模一样的日志。
“每一个写下警告的人,”他轻声说,“最后都成了新的记录者。”
我踉跄后退,撞上座椅。列车缓缓停靠站台,车门“嗤”地一声打开,冷风灌入。
门外,是一片荒芜的月台,没有灯光,没有站务员,只有一条小路,通向远处的山林。
我知道,那是唯一的生路。
可我也知道——如果我走了,这本日志会留在车上,等待下一个“林晚”发现它,阅读它,相信它,然后……重蹈我的覆辙。
门外的风更大了,像是在催促。
我低头看着手中的日志,指尖缓缓抚过那行字:“若有人看到此日志,请在第七站下车。不要完成旅程。”
然后,我笑了。
我合上日志,将它塞进座椅夹缝。
转身,走回车厢深处。
车门缓缓关闭。
列车再次启动,驶向那座不存在的桥,那条注定坠落的河。
而在日志的最后一页,新的字迹正缓缓浮现:
“林晚,护士,27岁。于第七站未下车。她选择留下。结局:车坠河,无人生还。第十二人,又多了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