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林昭,这个名字在医院的病历卡上已经静默了三年。可我并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的意识开始漂浮在一种介于清醒与沉睡之间的夹缝里。就像被一层薄雾包裹着,四周的声音遥远而模糊,只有心跳声在耳边回响,缓慢、沉重,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那天,我坐在一辆破旧的公交车上。车厢空荡,座椅泛黄,头顶的日光灯忽明忽暗,发出细微的“滋滋”声。空气里弥漫着铁锈和潮湿的霉味,像是从地底深处渗上来的气息。我记不清自己是怎么上车的,也不记得要去哪里。我只是坐在那里,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路灯像鬼火般一盏盏掠过,映出车内零星的倒影。
就在我几乎要陷入昏沉时,一个女孩出现在我对面的座位上。
她穿着白色的连衣裙,赤着脚,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她的眼睛很大,却空洞无神,直勾勾地盯着我,嘴角微微上扬,却不是笑,而是一种近乎凝固的弧度。
“你知道门在哪里吗?”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风吹过枯叶。
我愣了一下,喉咙干涩:“什么门?”
她没回答,只是缓缓抬起手,指向车顶的通风口。那是个老旧的铁栅格,边缘锈迹斑斑,像是多年未曾开启。我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心头莫名一紧——那通风口的阴影里,似乎有东西在动,像是一缕雾气,又像是一只眼睛,在黑暗中窥视着我。
“门……在哪儿?”我喃喃道。
女孩依旧不语,只是点头。
我站起身,座椅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车厢里依旧空无一人,连司机也不见踪影。我踩上座椅,伸手去够通风口。铁栅格冰冷刺骨,指尖触到的瞬间,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窜上来。我用力一撬,锈死的螺丝“咔”地断裂,整块铁板被掀开。
我以为会看到通风管道,或是车顶的线路。
可里面没有管道,没有电线,只有一面镜子。
一面完整的、光滑如水的镜子,嵌在车顶的夹层中,像是一扇被隐藏多年的门。镜面幽深,映不出我的脸,反而像一口深井,吞噬着光线。
我屏住呼吸,凑近去看。
镜中,是一间病房。
惨白的墙壁,刺眼的顶灯,床头的心电监护仪发出单调的“滴——”声。床上躺着一个人,全身插满管子,氧气面罩覆盖口鼻,手臂上连着输液管,胸口贴着电极片。心电图的线条平直延伸,没有起伏。
那是我。
我认得那张脸,尽管瘦削、苍白,毫无生气,可那分明就是我——林昭。
我猛地后退一步,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可就在这时,镜中的“我”忽然动了。
不,不是动。
是抬起了手。
那只手缓缓抬起,穿过心电监护仪的屏幕,穿过病房的墙壁,穿过镜面——伸向了我。
我惊恐地低头,发现自己的右手,竟已穿过镜面,伸进了那片虚无之中。指尖触到的不是玻璃的冰凉,而是某种黏腻、温热的液体,像是血,又像是某种尚未凝固的组织。
“你已经死了。”女孩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轻得像耳语,“三年前,车祸。脑死亡。家属放弃抢救,但你的身体还在维持生命体征。你在等一扇门。”
我颤抖着回头,女孩已经不见了。车厢里只剩下我一人,灯光依旧闪烁,可窗外的夜景变了——不再是城市街道,而是一片荒芜的坟地,墓碑林立,杂草丛生,风中飘荡着纸钱的灰烬。
“门……是什么?”我喃喃。
“是生与死的缝隙。”她的声音从通风口传来,仿佛来自镜中,“你被困在夹缝里,既不算死,也不算活。你的意识在现实与虚妄之间游荡,每一次醒来,都以为自己还活着,可其实,你只是在梦里延续着不存在的人生。”
我低头看着那只穿过镜面的手,掌心开始渗出血丝,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撕裂。可我却感觉不到痛,只有一种深深的疲惫,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那……我该怎么办?”
“穿过门。”她说,“要么彻底死去,要么……永远留在梦里。”
我望着镜中的自己,那个躺在病床上的“我”正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漆黑如墨,没有瞳孔,没有光,只有无尽的空洞。
可我知道,那是我在看我。
我忽然想起三年前的那个雨夜。我开着车,雨刷疯狂摆动,视线模糊。一辆卡车从侧面冲来,刺眼的车灯照亮了我的脸。撞击的瞬间,我听见玻璃碎裂的声音,听见骨头断裂的声音,听见自己的尖叫声戛然而止。
然后,是漫长的黑暗。
再醒来时,我已经在这辆公交车上,日复一日地坐着,以为自己还活着。
原来,那之后的一切,都是假的。
医院、工作、朋友、家人……全都是我濒死意识编织的幻象。而这一辆公交车,就是我的意识牢笼,载着我在生死边缘来回穿梭。
“你早就该走了。”女孩的声音越来越远,“可你不愿接受死亡,所以门一直关着。现在,它开了。”
我低头,发现自己的身体正在变得透明。手臂、胸口、双腿,像雾气般消散。唯有那只穿过镜面的手,依旧真实。
镜中的“我”坐了起来,拔掉身上的管子,鲜血顺着床单流淌。他缓缓下床,赤脚踩在冰冷的地砖上,一步步走向镜面。
他知道我要做什么。
我也知道。
我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将整个身体向前倾。
穿过镜面的瞬间,我感觉到一种撕裂般的痛,仿佛灵魂被硬生生从躯壳中剥离。可紧接着,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轻盈,像是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
我睁开眼。
我站在病房里。
床是空的。
心电监护仪的屏幕一片漆黑。
窗外,晨光微露,照在墙上的日历上。
日期是:三年前的今天。
我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它们不再透明,却也没有温度。我摸了摸胸口,没有心跳。
我知道,我终于死了。
可就在这时,病房的门缓缓打开。
一个护士走了进来,手里拿着病历本。她抬头看见我,却没有惊讶,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说:“林昭,你又回来了。”
我愣住。
“每一个不愿离去的灵魂,都会在门关闭前回来一次。”她低声说,“可门不会永远开着。”
我回头,镜面依旧光滑。
但镜中,不再是病房。
而是一辆公交车,空荡荡的车厢里,坐着一个穿着白裙的女孩,正抬头望着车顶的通风口。
她在等下一个迷路的人。
门,依旧存在。
只是,这一次,轮到我去指引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