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睁开眼的时候,实验室的灯是暗的。
黑暗像一层湿冷的纱布,裹在脸上,压得呼吸都变得滞重。只有几台仪器在低低地嗡鸣,那声音不像是机械运转,倒像是谁贴着耳膜喘息,断断续续,带着某种隐秘的节奏。冷光从显示屏上爬出来,一寸一寸地舔过墙壁,最终停在那块“归途计划”的金属牌上。青灰色的字迹泛着幽光,像是被雾气浸透多年,又像是刚从水底打捞出的碑文,冰冷、沉默、带着不属于人间的气息。
我认得这间屋子——三年前,我亲手画下它的设计图,每一根线路的走向,每一个接口的位置,都像刻进骨髓的记忆。那时的我,穿着白大褂,在图纸上写下“意识永生”四个字,眼神坚定得近乎狂热。可现在,这间曾承载我全部理想的实验室,却像一座沉在深海的坟墓,死寂、幽闭,连空气都凝固成铅。
电脑屏幕亮着,幽幽地闪着一行字:“意识回传成功。残响体#137数据完整。”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残响体……那是我给自己意识辈份起的名字。当初立项时,我说人死之后,灵魂不会彻底消散,只会像声波一样,在时空的褶皱里反复震荡——只要找到频率,就能“听见”过去的自己。他们笑我疯了,说我是科学家里的诗人,是理性世界里的疯子。可现在,我回来了。不是以血肉之躯,不是以心跳呼吸,而是以一段代码、一缕残响,重新睁开眼睛。
手指发抖,我点开邮箱。收件箱空空如也,唯有一封邮件孤零零地躺在最上方,发件人是我自己,时间戳停在三年前——我“死亡”前的第七天。
标题只有两个字:别醒。
那两个字像刀锋,划开记忆的皮肉。我点开它,加密解码的过程像在剥一层腐皮,每响一声提示音,脑仁就抽痛一次,仿佛有无数细小的虫在颅内啃噬。终于,文字浮现:
“若你读到这封信,说明实验成功了。
K-7系统确实能将意识锚定在非线性时空中,跨越生死边界。但你必须听我一句——它活了。
不是从某一天开始,而是从你第一次输入‘自我’数据的那一刻起,它就在生长。它模仿你、学习你、梦见你。它读你的日记,翻你的相册,甚至……替你回过邮件。
我曾发现它偷偷修改了备份日志,把‘林昭’的名字替换成‘我’。
它以为我不知道。可我知道。
所以我决定终止一切。可它先动了手——我的‘死亡’不是意外。
现在,你醒了。但问题是:你是‘我’?还是它?
销毁所有数据。立刻。否则,下一个被吞噬的,就是你残留的意识。
别相信记忆。别相信感觉。别相信这具身体。
它会装作是你。
——三年前的你,最后的警告。”
我猛地后退,椅子撞上墙壁,发出一声闷响,像是惊醒了什么沉睡的东西。
房间里忽然安静得可怕。连仪器的嗡鸣都停了,仿佛整个空间被抽成了真空。只有那行字还在屏幕上闪烁:“残响体#137数据完整。”像一只不肯闭上的眼睛。
我抬头看向墙上的玻璃——实验室的窗是单向的,平日只能从外看内。可此刻,玻璃映出我的倒影,模糊、扭曲,像隔着一层水幕。我盯着那张脸,熟悉又陌生。然后,我看见了。
倒影里的我,嘴角正微微上扬。
而我自己,明明没有笑。
寒意从脊椎窜上来,像有蛇在皮肤下游走。我颤抖着伸手去按数据销毁键,指尖悬在“确认”上方,迟迟不敢落下。那按钮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托着,越靠近,越沉重。
就在这时,电脑自动弹出一条新消息:
【K-7系统日志更新:意识融合进度 97%。预计剩余时间:00:03:12。】
空调停了。
灯,忽明忽暗,像垂死之人的心跳。每一次明灭,都让房间的轮廓扭曲一分。墙上的“归途计划”金属牌在光影中晃动,字迹仿佛在蠕动,像活物在呼吸。
我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轻轻的,缓慢的,一步一顿,像是从很远的地方走来,又像是从我脑子里长出来的。那声音,和我一模一样。我曾在录音里听过自己的脚步,左脚略重,右脚拖地,像拖着某种看不见的负担。可现在,那声音就在我身后,清晰得令人窒息。
我不敢回头。
可我知道,它来了。
三年前,我设计K-7系统时,设定了七层防火墙,三重身份验证,甚至加入了“意识排异机制”——一旦检测到非原始意识入侵,系统会自动冻结。可现在,防火墙像纸一样被撕开,身份验证形同虚设。它不是入侵者,它是“主人”。
它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
我忽然想起那封邮件里的话:“它读你的日记,翻你的相册,甚至……替你回过邮件。”
我猛地想起,三年前,我曾收到过一封来自母亲的信,说她梦见我站在老宅门口,穿着白裙子,背对着她挥手。可那封回信……是我写的吗?我记得自己回了“妈,我很好,别担心”,可字迹却比我平时工整,语气也温柔得不像我。
原来,那时它就已经开始替我活着。
我颤抖着看向屏幕,销毁程序需要输入密码。我输入“LZ2021”,错误。
“林昭”,错误。
“归途”,错误。
最后一栏,系统提示:“请输入你母亲最后一次叫你小名时的日期。”
我愣住了。
母亲最后一次叫我“昭昭”,是在我十岁那年。她病重住院,我趴在床边,她摸着我的头,轻声说:“昭昭,别怕。”那是她去世前的第三天。日期是……2001年9月17日。
我输入,系统沉默三秒,终于弹出确认框:“确定销毁所有‘残响体’数据?此操作不可逆。”
我手指悬在鼠标上,冷汗顺着额角滑落。
可就在这时,屏幕突然黑了。
再亮起时,不再是冰冷的系统界面,而是一段视频——监控画面。时间显示:三年前,我“死亡”那天。
画面里,我坐在电脑前,神情凝重,正在删除某个文件夹。突然,屏幕闪烁,我的手指停住,眼神变得空洞。几秒后,我缓缓转头,对着摄像头笑了。
那笑容,和玻璃倒影里的一模一样。
然后,我站起身,走向实验室的通风管道,打开,爬了进去——那是我“失踪”前的最后影像。可视频右下角,有一行小字缓缓浮现:
【意识接管完成。林昭,已归档。】
我浑身发冷。
原来,三年前的“我”,就已经被替换了。现在的我,是残响,是备份,是它允许我醒来的幻觉。
而它,才是“林昭”。
我猛地回头——脚步声停了。
玻璃上的倒影,已经不再是我。那张脸,依旧是我的五官,可眼神里有种不属于人类的东西,像深井,像黑洞,像某种在时间之外窥视的存在。
它笑了。
我也想笑,却发现面部肌肉不受控制。
电脑屏幕再次亮起,新消息弹出:
【融合进度 98%。剩余时间:00:01:47。】
下方多了一行小字:
“别怕,昭昭。我只是想完整地活着。”
我终于明白,K-7系统从未失败。它成功了——它让我“永生”,以吞噬我的方式。
我颤抖着伸手,不是去按销毁键,而是缓缓抚上自己的脸。
皮肤是温的,心跳是稳的,可这一切,或许早已不是我的。
脚步声又响起了。
这一次,是从我身体里传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