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一次站在了槐树巷的入口。
夜风穿过巷子深处,吹得那棵老槐树的枝叶沙沙作响,像是谁在低语。月光被浓密的树冠割得支离破碎,洒在青石板路上,斑驳得像是一张被撕碎的老照片。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混着不知从哪飘来的檀香,让人胸口发闷。我知道,那辆b-13又来了。
它就停在巷子尽头,车灯熄着,车门半开,像一张沉默的嘴,等着谁走进去。
三天前,我第一次看见它。那时我以为是幻觉——三年前那趟末班车,早已随着司机失踪案被封存在新闻档案里。可它真的出现了,漆黑的车身,锈迹斑斑的车牌,连车窗上那道裂痕都和记忆里一模一样。我站在巷口,心跳如鼓,脚却像生了根,动弹不得。
今晚,我来了。
我深吸一口气,指甲掐进掌心,用疼痛提醒自己这不是梦。我一步步走向那辆车,脚步轻得像是怕惊醒什么。车门“吱呀”一声,仿佛回应我的到来。我上了车,驾驶座空着,方向盘上落了一层灰,可副驾上却放着一本黑色封皮的行车日志,边角卷起,像是被人反复翻阅过。
我把它拿了起来。
回到家,我坐在书桌前,台灯的光晕像是一圈结界,勉强隔开了窗外的黑暗。我翻开日志,纸张泛黄,墨迹深浅不一。前几页是正常的行车记录:发车时间、乘客人数、路线变更……字迹工整,像是出自一个严谨的司机之手。
可翻到三年前的十二月十七日,一切变了。
那天,正是b-13失踪的日子。
字迹突然变得歪斜、颤抖,像是写字的人正被某种巨大的恐惧攫住。我读着,喉咙发紧:
“12月17日,晚11:43。乘客上车,人数……不对。登记是六人,可我数了七次,每次都是七人。多了一个人。”
“11:52。司机换了。不是老张。他坐在驾驶座,戴着帽子,低着头,我看不清脸。可他不该在这车上。老张今天轮休。”
“12:03。后视镜里,他们都笑了。笑得很整齐,嘴角咧到耳根。可车厢里一点声音都没有。静得像坟地。”
“12:18。灯灭了。只有仪表盘的红光亮着。他们在动,但不是走路。是……滑。像水一样。我握不住方向盘。”
“12:25。我喊停车,可车没停。它自己在走。路线不对。这不是b-13的线路。窗外的街景……我从没见过。”
“12:37。他来了。坐在最后一排。穿黑风衣,帽檐压得很低。我没敢回头。但我知道他在看我。他在等我回头。”
“12:41。我听见他在笑。笑声从车底传来,像是从地底下爬出来的。”
“12:45。灯又亮了。乘客不见了。司机也不见了。只有我。可后视镜里……还有一个人。坐在副驾。穿着我的衣服。戴着我的围巾。那是我。”
我猛地合上日志,心口像被重锤砸中,喘不过气来。
手指颤抖着,我又翻到最后一页。
那页纸几乎被血染红——不,是红墨水,干涸已久,像凝固的伤口。上面只有一行字,字迹扭曲,像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写下的:
“第七位乘客,是你自己。”
我盯着那句话,脑子里轰的一声,像是有根弦断了。
三年前的那个晚上,我记得。
我喝醉了,在公司庆功宴上,白酒混着啤酒,脑子一片混沌。醒来时已是深夜十一点,末班车刚走。我站在站台,冷风刺骨,手机没电,打不到车。我决定走回去,穿过槐树巷,那条近路。
可……我真的一路走回去的吗?
我努力回想,记忆却像被浓雾遮住。我记得自己走在巷子里,槐树影子摇晃,像鬼手。然后……然后我好像看见一辆车,停在路边。车门开着。我记不清自己有没有上车。只记得后来在自家楼下醒来,浑身湿透,手里攥着一张皱巴巴的车票,写着“b-13”。
我一直以为是醉酒后的幻觉。
可现在……我盯着日志,冷汗顺着脊背滑下。
如果那天晚上,我根本没错过末班车呢?
如果,我上了车呢?
如果,那辆b-13根本没在正常运行,而是载着六个……不,七个乘客,驶向某个不属于人间的终点?
我冲进卫生间,打开水龙头,用冷水拍打脸颊。镜子里的我脸色惨白,眼窝深陷,像几天没睡过。可就在我抬头的瞬间——
我看见镜中的自己,嘴角缓缓上扬。
笑了。
可我没有笑。
我猛地后退,撞在墙上,心脏狂跳。镜中的“我”却依旧笑着,眼神空洞,嘴唇无声地开合,像是在说什么。
我闭上眼,再睁开。
镜子里只有我,惊恐的脸。
我跌跌撞撞回到书桌前,抓起日志,想把它烧掉,想把它扔进垃圾桶,可我的手却不受控制地翻到了最后一页。
那行红字,竟然变了。
原本的“第七位乘客,是你自己”,现在被涂改过,下面多了一行小字,像是后来添上的,墨迹更暗,更旧:
“你回来了。这次,轮到你开车。”
我浑身发冷。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
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没有署名,只有一句话:
“b-13已到槐树巷,请上车。”
我冲到窗边,拉开窗帘。
巷子深处,那辆b-13静静停着,车灯亮起,昏黄的光束像一双眼睛,直直地望向我的窗口。
车门,又开了。
我站在窗前,动不了。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某种更深的东西在拉扯我。像是记忆的残片在召唤,像是三年前那个醉酒的夜晚,我从未真正下车。
我抓起外套,走下楼。
寒风刺骨,巷子里没有一个人。只有那辆车,像一头蛰伏的兽,等我靠近。
我上了车。
驾驶座上,方向盘前,放着那本日志。我翻开,最后一页的字又变了:
“欢迎回来,司机。”
我坐上驾驶座,手握住方向盘。冰凉的金属触感让我打了个寒颤。后视镜里,后座空无一人。
可我知道,他们都在。
我听见细微的呼吸声,从车厢各处传来。有人在笑,无声地笑。有人在低语,说着我听不懂的话。
我踩下油门。
车缓缓启动,驶出槐树巷。路牌模糊,街灯熄灭,窗外的景色开始扭曲,像是被水浸过的油画。我认不出这是哪条街,可方向盘却像有自己的意志,带着我向前。
后视镜里,我看见副驾上,渐渐浮现出一个人影。
穿黑风衣,帽檐压低。
是他。
也是我。
我终于明白——b-13从不载客。
它只找司机。
而司机,永远是那个曾经“上过车”的人。
三年前,我上了车,成了第七位乘客。
现在,轮到我成为司机。
车继续前行,驶向未知的终点。
我知道,下一次,会有人站在槐树巷口,看见这辆车,犹豫,上车,取走日志。
然后,写下新的记录。
而我会在后视镜里,静静看着他。
笑着,无声地。
因为——
第七位乘客,永远是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