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会站在槐树下,面对一个早已死去的自己。
那棵老槐树还活着,枝干扭曲如鬼爪,树皮斑驳得像是被火烧过又愈合的皮肤。它伫立在废弃厂区的边缘,像一根钉入大地的界碑,分隔生与死的边界。风一吹,树叶沙沙作响,仿佛在低语着什么。我站在树下,手里攥着那张泛黄的照片——b-13,一辆早已报废的通勤车,车身上锈迹斑斑,却清晰印着六个模糊的人影。而第六个,正对着镜头,脸被阴影遮住,只露出一双眼睛,漆黑、空洞,却又熟悉得让我心颤。
那是我。
可我不记得那天的事。
我只知道,五年前的那个雨夜,b-13在返程途中坠入山崖,车上六名员工全部遇难。新闻报道说,尸体残缺不全,身份靠dNA确认。而我,林知远,是名单上最后一个名字。可我活了下来。我有医院记录,有家人作证,有监控拍到我当晚在家中看电视。我怎么可能在车上?
可那个环卫工,那个唯一活下来的目击者,却用颤抖的手指着我,说:“你上了车。”
他说那天凌晨三点,雨下得极大,雷声像鼓点一样砸在大地上。他正在清扫厂区后门的小路,忽然看见b-13缓缓驶入,停在槐树下。车灯熄灭,车门“吱呀”一声打开,六个人依次走下车。他们穿着工服,步伐整齐,却……没有影子。
“地上全是水,反着光,可他们走过的地方,影子像被吞了一样。”老人缩着脖子,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动什么,“我一开始以为是雨太大,光线怪。可等他们站定,我才发现——他们的脚,没踩进水里。”
我浑身发冷。
“然后,最后一个,从车里下来了。”他抬起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是你。你穿着那件灰色夹克,右手插在口袋里,左肩微斜——和你现在一模一样。”
“可我那天在家!”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在空荡的厂区回荡,惊起几只乌鸦,“我根本没出门!我妈妈可以作证!”
老人缓缓摇头,嘴角扯出一丝苦笑:“你不在家。你上了车。而且……”他顿了顿,声音几乎成了耳语,“你不是最后一个下车的。你是第一个上的车。”
我僵在原地,血液仿佛凝固。
回家的路上,雨又开始下了。我撑着伞,却总觉得背后有东西跟着。不是脚步声,也不是呼吸,而是一种……被注视的感觉,从脊椎一路爬上来,冰冷而黏腻。我忍不住回头,巷口空无一人,只有那棵槐树的轮廓在雨幕中若隐若现,像一只蹲伏的巨兽。
那一夜,我做了梦。
梦里,我坐在b-13的副驾驶座上。车窗外是无尽的雨夜,雨刷机械地摆动,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司机没有回头,但我能感觉到他在笑。后视镜里,后座坐满了人,六个,全都低着头,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我试图说话,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该下车了。”司机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得不像人类。
车停在槐树下。门开了,冷风灌进来。我跟着他们一个个走下去,脚步轻得像踩在棉花上。我回头看了一眼,想确认自己是否真的在队伍里——可地上,依旧没有影子。
就在我即将踏上泥泞小路的那一刻,我猛地惊醒,冷汗浸透睡衣。
手机屏幕亮着,凌晨三点十七分。
我颤抖着打开相册,翻到那张b-13的照片。原本模糊的第六个人影,不知何时变得清晰了。那张脸,分明是我。可更可怕的是,他的嘴角,正缓缓上扬,露出一个不属于我的笑。
我删了照片。
可第二天,它又出现在相册里,位置没变,笑容却更深了。
我开始怀疑自己。我翻出五年前的日记,却发现那几天的记录全被撕掉了。我问母亲,她皱眉说:“你那段时间总做噩梦,半夜起来走动,还自言自语……我们以为你压力太大。”我问同事,有人说曾看见我在厂区加班到深夜,可我毫无记忆。
我开始跟踪自己的行踪。我在家门口装了摄像头,卧室也藏了录音笔。第三天夜里,录像显示,凌晨两点四十六分,我穿着灰色夹克,撑着伞出门了。我盯着屏幕,心跳几乎停止——那确实是我的脸,可我的身体明明躺在床上,正在熟睡。
我跟着录像里的“我”走到厂区,停在槐树下。他抬头望着树冠,嘴唇微动,像是在念着什么。然后,他缓缓转过头,直视镜头,笑了。
那一晚,我没敢睡。
我坐在客厅,开着所有灯,手里握着一把桃木刀——母亲早年从庙里求来的,说是辟邪。窗外雨声渐密,我听见楼下传来脚步声,很轻,却一步一步,精准地踩在我心跳的间隙里。
“咚、咚、咚。”
它停在了我家门口。
我屏住呼吸,死死盯着门缝。一道阴影从下方渗进来,像墨汁滴入清水,缓缓蔓延。接着,门把手轻轻转动了一下。
我没开。
可第二天早上,门厅的地上,多了一枚湿漉漉的脚印,尺寸和我的鞋完全一样。而我的灰色夹克,不见了。
我终于明白,那个环卫工说的没错——我确实上了车。只是,上车的不是“我”,而是“它”。
它借着我的身体活着,而真正的我,或许早在五年前,就已经死在了那场雨夜里。b-13坠崖时,第一个死去的,就是林知远。而剩下的五个,和我一样,是被某种东西“替换”了的残影。我们行走在人间,却早已不属于人间。
我们没有影子,因为我们本就不该存在。
而那个名单上的“第六个名字”,从来就不是用来标记死亡的,而是标记“归来”的。
我翻出公司当年的员工档案,颤抖着手指在名单上划过:张伟、李强、王芳、陈默、周晓……五个名字。再加上我,林知远。
六个。
可档案管理员告诉我,那天车上,只登记了五个人。
“那第六个呢?”我问。
她抬头看我,眼神空洞:“系统里,你从没上过那辆车。但监控显示,你确实上了。所以……我们把你算作‘第六个名字’,一个不该存在的编号。”
我笑了,笑得眼泪都流出来。
原来,我才是那个幽灵。
当晚,我又梦见了b-13。这次,我坐在后排,身边是张伟、李强、王芳……他们转过头,齐刷刷地看着我,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一片平滑的皮肤。
司机回头,终于露出了脸。
是我。
“轮到你了。”他说。
我惊醒,发现床头放着一张纸条,字迹是我的,内容却是我从未写过的:
“明天凌晨,b-13会来接你。别逃,你逃不掉的。你本就是我们的一员。”
窗外,槐树的影子在墙上摇晃,像一只伸向我的手。
我知道,我终究会上车。
因为第六个名字,注定要回到车上。
而这一次,我不会再有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