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内时间静止。
我坐在末排,冷气顺着脊背往上爬,像有谁用冰凉的手指一节节叩击我的骨头。窗外的雨还在下,可那雨声忽然听不见了,仿佛被一层无形的膜隔开。我低头看手,指尖微微发青,像泡了太久的纸人。
“自己”已经下车了。
我看着另一个“我”撑开伞,走进雨夜。他穿着我今天穿的那件灰呢大衣,背影熟悉得让我心口发紧。他回头望了一眼,车窗模糊,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我知道——他在笑。
车门“咔哒”关上,像棺材盖合拢。
b-13启动了。
车厢里没有司机,没有乘客,只有我,和那个空着的第七个座位。
广播响起,声音沙哑,像是从老式录音机里挤出来的:“第七位乘客已上车,终点抵达。”
我猛地抬头。
第七个座位……明明是空的。
可就在那一瞬,我看见座位上的灰尘缓缓下陷,仿佛有人坐了上去。布面微微凹陷,边缘翘起一道弧线,像是被无形的重量压弯了脊骨。我屏住呼吸,听见自己心跳在耳膜里撞,一下,又一下。
“你……不是我。”我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磨过喉咙。
没人回答。
但第七个座位上传来轻微的响动——像是有人在调整坐姿,衣料摩擦座椅,发出“窸窣”声。接着,一缕湿冷的风从那处吹来,带着腐叶与泥土的气息,还有……一丝淡淡的檀香。
那是我母亲生前最爱的味道。
我浑身一僵。
母亲去世那年,我十二岁。她走的那天,也是这样的雨夜。她撑着伞去巷口买药,再没回来。后来人们说,她在槐树巷摔了一跤,头磕在石阶上,血混着雨水流了一路。可我始终不信。因为那天晚上,我分明看见她回来了——湿漉漉地站在门口,头发贴着脸,对我笑,说:“知远,妈妈回来了。”
我没开门。
第二天,他们在槐树巷的老井边找到了她的伞,伞骨断裂,像一只折翅的鸟。
而现在,这股檀香,正从第七个座位上缓缓弥漫开来。
“你是谁?”我咬牙问。
广播又响了,这次是女人的声音,轻柔,熟悉:“知远,妈妈回来了。”
我猛地扭头。
第七个座位上,坐着一个女人。
她穿着我记忆中的那件青灰色旗袍,领口别着一朵褪色的绢花。她的脸模糊,像是被水浸过的照片,可那双眼睛——那双眼睛清晰得可怕,正静静地看着我,含着泪光,含着笑。
“妈……”我喉咙发紧,几乎说不出话。
“来,坐妈妈身边。”她伸出手,指尖苍白,指甲泛着青紫。
我动不了。不是因为害怕,而是身体仿佛被钉在座位上,血液凝固,骨骼生锈。我想逃,可脚像陷进了泥沼。
“你一直不肯开门。”她轻声说,“那天晚上,你为什么不给妈妈开门?”
“我……我以为你是……”我说不出口。我以为你是鬼。可现在,我宁愿你真是鬼。
“妈妈只是想回家。”她垂下眼,声音哀婉,“可你把我关在了外面。雨太大了,妈妈只能去找别人收留。”
我猛地想起什么——那口老井。井口常年盖着石板,可第二天,石板被掀开了。井水浑浊,浮着一片漆黑的碎布。
“你……你掉进井里了?”我颤抖着问。
她没回答,只是缓缓抬头,脸突然清晰了。那是一张腐烂的脸,皮肉剥落,露出下面森森的白骨。可她还在笑,嘴角咧到耳根,眼睛却依旧温柔。
“不是掉进去的。”她说,“是有人,把妈妈推下去的。”
我浑身发抖。
“不是我!我没有!”我嘶吼。
“那你为什么不开门?”她声音骤然尖利,“你明明听见了!你明明看见了!你怕我变成鬼,可你知不知道——你不开门,妈妈才不得不变成鬼!”
车厢剧烈晃动。
白雾从窗外涌进来,像活物般贴上玻璃,缓缓爬行。我看见雾中浮现出无数人影,他们贴着窗,无声地张嘴,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他们的脸,我一个都不认识,可他们的衣服……全是我穿过的。
那是我丢掉的旧衣。
每一件,都是我在不同时间烧掉、埋掉、扔进河里的。我以为那样就能摆脱过去,摆脱记忆,摆脱痛苦。可它们全在这里,穿在这些雾中的人身上,像一场无声的审判。
“你一直在逃。”母亲的声音忽然平静下来,“逃开我,逃开过去,逃开你自己。”
“我不想记得!”我崩溃地喊,“我不想记得你死的样子!我不想记得那口井!我不想记得……记得我是个没用的孩子!”
“所以你坐上了这辆车。”她说。
我一怔。
b-13。夜班公交。末班车。据说,它只在雨夜出现,载着无法安息的灵魂,驶向终点。
可我一直以为,我只是个乘客。
“你不是乘客。”母亲轻声说,“你是司机。”
“不……不可能!”我猛地看向驾驶座——那里空无一人。
可下一秒,我看见驾驶座后视镜里,映出我的脸。那张脸,穿着司机制服,眼神空洞,嘴角挂着诡异的微笑。
那是我。
可又不是我。
“每一次,你都以为自己是乘客。”母亲说,“可你早就死了。那年雨夜,你冲出去找我,摔下石阶,头撞在井沿上。你死在了母亲前面。”
我脑中轰然炸开。
记忆碎片如潮水般涌来——雨夜,巷口,我赤脚跑出去,脚下打滑,后脑重重磕在井边石上。温热的血混着雨水流进眼睛。我倒下时,看见母亲的伞滚进井口,像一片落叶。
原来……死的是我。
“你执念太深,不愿接受。”母亲说,“你魂魄不散,化作司机,每夜驾驶b-13,接引那些和你一样的人——迷途的,不愿醒的,不敢面对的。”
我颤抖着看向第七个座位。
那里坐着的,早已不是母亲。
是一个少年。十二岁,穿着校服,脸色青白,后脑有一道裂口,血顺着脖子流下。他抬头看我,眼神熟悉得让我心碎。
那是我。
十二岁的我。
“你一直不肯下车。”少年说,“你把自己锁在车里,假装还在活着。”
“可我已经……”我哽咽,“我已经活了这么多年……工作,生活,结婚,离婚……我……”
“都是梦。”少年说,“车外的世界,是你用执念编织的幻象。槐树巷,公司,公寓,前妻……全是空的。只有这辆车,是真实的。”
我忽然想起前妻最后一次见我时说的话:“你从不真正活着,林知远。你像个影子,住在过去里。”
原来她早就看出来了。
“现在,该下车了。”母亲伸出手。
少年也伸出手。
第七个座位发出“吱呀”声,缓缓转向我。
“终点到了。”广播再次响起,这次是三个声音重叠:母亲的,少年的,我的。
白雾彻底吞没了车厢。
我看见车门打开,外面不再是槐树巷,而是一条长长的走廊,两旁挂满照片——全是我这一生中每一个“活着”的瞬间。可每张照片里,我的脸都是模糊的,像被水洗过。
那是我从未真正活过的证明。
我站起身,走向车门。
脚步很轻,像踩在云上。
走到第七个座位时,我停下。
“谢谢你。”我对空座位说。
它微微下陷,仿佛有人点头。
我踏上台阶,冷风扑面。
身后,b-13缓缓关闭车门,启动,驶入白雾。最后一眼,我看见驾驶座上,空无一人。
雨停了。
我站在槐树巷口,面前是那口老井。石板盖着,上面放着一把伞——青灰色,旗袍色,母亲的伞。
我蹲下,轻轻抚摸伞面。
“妈,”我轻声说,“我回来了。”
井水忽然泛起涟漪。
倒影中,我看见自己笑了。
不是司机的笑,不是乘客的笑,不是十二岁孩子的笑。
是我自己的笑。
我终于,放下了。
远处,晨光微露。
槐树巷的第一缕阳光,照在井沿上,映出一道淡淡的影子——像一个人,轻轻合上了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