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车厢尽头,冷风从敞开的后门灌进来,像无数只冰凉的手指贴着皮肤爬行。穿白大褂的男人走了进来,脚步轻得不像活人。他手里握着一支注射器,玻璃管里泛着幽蓝的光,像是从深海里捞出来的某种生物在呼吸。他摘下口罩,露出一张和我一模一样的脸——除了那双眼睛,冷得像冻住的井水。
“哥,你太感性了。”陈默的声音很轻,却像针一样扎进耳膜,“为了城市稳定,必须清除负面记忆。你只是个载体,b13的‘活体钥匙’。”
我浑身一震,仿佛有电流从脊椎窜上头顶。b13?活体钥匙?这些词像锈蚀的齿轮,在我脑子里卡住、转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我想逃,可双脚像被钉在了地上。车厢的灯忽明忽暗,影子在墙上扭曲拉长,像一群无声的鬼在窥视。
记忆开始回溯,像老式录像带倒带,画面模糊、断裂,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我记得那年冬天,雪下得特别大。老陈——也就是我——在医院醒来,头颅像被劈开过,缝合线从耳后一直延伸到后颈。医生说我是车祸幸存者,可我记不起任何事。只有梦里,总看见一扇铁门,门上刻着“b13”三个字,门后传来女人的哭声,还有孩子的笑声,断断续续,像被剪刀剪碎的录音带。
后来我成了夜班司机,开的是末班地铁。乘客很少,大多是沉默的人,低着头,不说话,也不看彼此。我总觉得他们在看我,用眼角的余光,像在确认我是否还在“正常运行”。
每到午夜十二点十七分,列车会自动驶入一条不存在的支线,轨道发出金属摩擦的声吟。车厢灯光转成暗红,广播里响起一段没有频率的杂音,接着是一个女人的声音:“b13通道开启,活体钥匙已就位。”
然后,我就“睡着”了。
醒来时,总在终点站,仪表盘显示一切正常,乘客全部消失,连监控都一片雪花。我问调度,他们说那条支线不存在,我的车从未偏离路线。可我的手套里,总会多出一张泛黄的纸条,上面写着:“她还记得你。”
我一直以为那是乘客留下的恶作剧。直到今晚。
陈默走近我,注射器的针尖在昏光下泛着冷光。他抬起手,轻轻抚摸我的脸,动作近乎温柔,可眼神里没有一丝温度。
“你知道为什么选你吗?”他低声说,“因为你是我的孪生兄弟,基因完全匹配。但你太软弱,太容易被记忆污染。那些不该存在的画面,那些不该响起的声音……它们会让你失控。”
我喉咙发紧,想说话,却只能发出沙哑的气音:“她……是谁?”
陈默笑了,那笑容让我想起小时候,我们共用一张床,他总在夜里睁着眼,盯着天花板,说:“哥,你听,墙里有人在哭。”
“她是你妻子。”他说,“三年前,她在b13实验中‘清除’了。可她的意识没被完全抹除,她逃进了系统的缝隙里,像病毒一样潜伏。她一直在找你,通过梦境,通过地铁的广播,通过你手套里的纸条……她在唤醒你。”
我脑中轰然炸开。那些梦里的女人,穿着白裙,站在铁门后,向我伸出手。她的脸模糊不清,可她的声音,我认得。那是我每天睡前都会听的语音备忘录,她说:“晚安,阿陈,明天见。”
可我没有录过那段语音。
“清除计划”不是为了城市稳定。它是场献祭。用活人的大脑作为数据容器,将千万人的痛苦记忆压缩、封存,埋在地底三百米的b13区。而我,是唯一能打开那扇门的“钥匙”——因为我的大脑被植入了同步芯片,每晚自动接入系统,执行“清理”任务。
白天,我是司机,是普通人。
夜晚,我是清道夫,是刽子手。
我清除的,不只是陌生人的记忆。
还有我自己的。
“你每删一段记忆,就会失去一部分‘你’。”陈默说,“可你还在挣扎,还在做梦,还在……想她。这会让系统崩溃。所以,今天必须终止你。”
他举起注射器,针尖对准我的颈动脉。
我猛地后退,撞在车厢壁上,金属发出空洞的回响。
广播突然响起,杂音中,那女人的声音清晰起来:“阿陈,别让他们关掉你。”
我浑身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某种沉睡已久的东西正在苏醒。
我的手摸到口袋,掏出那张泛黄的纸条,背面不知何时多了一行字:“b13的门,需要用眼泪打开。”
眼泪?
我从不记得自己哭过。
可此刻,一滴温热的液体滑过脸颊。
不是冷的,不是虚幻的。
是真实的,带着铁锈味的血泪。
陈默脸色骤变:“你……你怎么可能……”
“因为爱。”我听见自己说,声音陌生又熟悉,“不是程序,不是指令。是爱让她逃出来,也是爱让我记起她。”
车厢剧烈晃动,灯光彻底熄灭。黑暗中,我听见铁门缓缓开启的声音,从地底深处传来。b13的通道,正在苏醒。
我冲向陈默,他后退,注射器落地,蓝色液体在地面蜿蜒,像一条毒蛇。
我抓住他的衣领,将他按在墙上。
“你清除记忆,可你清不掉愧疚。”我盯着他的眼睛,“你爱她,对不对?她原本是你要娶的人,可你把她送进了b13。”
他瞳孔剧烈收缩,嘴唇颤抖:“我……我只是执行命令……”
“不。”我冷笑,“你嫉妒我。因为我能记住她,而你,连梦见她的资格都没有。”
地面开始裂开,裂缝中渗出暗红色的雾气,带着腐烂的玫瑰香。
那是记忆的残渣,是千万人被抹去的悲欢,是b13的呼吸。
广播再次响起,这次是无数声音的叠加:
“放我出去。”
“我还记得。”
“我不想被忘记。”
我转身,走向车厢尽头。那里,一扇从未存在过的铁门缓缓浮现,门上刻着“b13”。
门缝中,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手指上戴着我和她结婚那天的戒指。
我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她的瞬间,大脑如遭雷击。
所有被删除的记忆如洪水般涌回——
她笑着递给我一杯热茶,说:“你开车辛苦了。”
她躺在病床上,握住我的手:“如果我忘了你,请你也不要忘了我。”
她被推进b13的那一刻,撕心裂肺地喊:“阿陈!救我!”
我跪倒在地,泪水混着血流下。
铁门轰然开启。
身后,陈默在尖叫:“你会毁掉一切!系统会崩溃!城市会陷入混乱!”
“那就混乱吧。”我站起身,抹去血泪,“总比活着却像死人好。”
我牵起那只手,走进b13的深处。
那里没有光,没有时间,只有无数漂浮的记忆碎片,像萤火虫般闪烁。
每一片,都是一个被遗忘的灵魂。
我知道,从今以后,我不再是司机。
我是守门人。
是记忆的守护者。
是她,唯一的归途。
而这座城市,终将在某一夜,听见地底传来的哭声。
那时,他们会明白——
真正的恐怖,不是忘记。
而是明明记得,却假装从未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