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灯劈开浓雾,像一把钝刀割在灰白色的天幕上。隧道尽头没有出口的光,只有一片死寂的渡口,悬浮在虚无与现实的夹缝之间。脚下的柏油路突然断裂,化作碎石坠入深渊,而前方,是湿漉漉的石阶,一级一级沉入雾中,仿佛通往地底的咽喉。我握紧方向盘,指尖发麻,后视镜里,隧道的入口早已消失,像被某种无形之物吞噬。我们,已经回不去了。
老陈坐在副驾,脸色铁青。他没说话,只是盯着前方那片灰雾,仿佛早已知道会走到这一步。我听见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腐朽的回音。我张了张嘴,想问他是否后悔,可话到嘴边,却咽了回去。后悔?在这条路上,谁还能谈后悔?我们早就被命运的齿轮碾碎了尊严,只剩下执念,像腐烂的根,深埋在记忆的废墟里。
渡口不大,几根歪斜的木桩插在浑浊的水中,水面上漂浮着灰白色的浮萍,像是死人的眼睑。一艘破旧的乌篷船缓缓靠岸,船头挂着一盏幽绿的灯笼,光晕微弱,却诡异地不被雾气吞噬。船夫从船舱里走出来,披着一件褪色的黑袍,帽檐压得很低,面孔模糊得像被水浸过的老照片,五官在雾中扭曲、融化,仿佛从未真正存在过。
“此去无返。”他的声音沙哑,像是从地底深处爬出来的回声,每一个字都带着腐土的气息,“交付灵魂,或毁灭系统。”
我浑身一震。这句话像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猛地插进我记忆的锁孔。我忽然想起小时候,外婆讲过一个故事——黄泉路上有渡口,摆渡人不收金银,只收“真名”。一旦说出真名,魂魄便归他所有,永世不得超生。而那些不肯交付灵魂的人,会被系统抹除,连灰都不剩。
老陈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我身上。他的眼神复杂,像是父亲看儿子,又像是审判者看囚徒。
“你也要去?”他问,声音低得几乎被雾吞没。
我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只牵动了一丝冷意。我从怀里掏出一支小小的玻璃管,里面是淡蓝色的液体,在幽绿的灯笼下泛着微弱的光。
“我有免疫药剂。”我说,语气平静得连自己都感到陌生,“不会被记忆反噬。”
这是我最后的底牌,是我在b13实验室最深处偷来的“解药”。它能屏蔽系统对大脑的侵蚀,让我在记忆洪流中保持清醒。我以为,只要有了它,我就能逆流而上,揭开真相,救出那些被吞噬的人——包括我妹妹。
可话音未落,右臂突然传来一阵剧痛,像是有无数根细针从皮肤下刺出。我低头,只见手背上的血管正迅速变黑,如同墨汁滴入清水,迅速蔓延。那黑纹蜿蜒而上,像活物般爬过小臂,钻进袖口,所过之处,皮肤变得干枯、龟裂,仿佛被抽干了生命力。
“啊——!”我忍不住惨叫,跪倒在地。
老陈猛地扑过来扶我,却被我一把推开。我死死盯着自己的手臂,冷汗顺着额角滑落。不可能……药剂明明是有效的,我亲眼见过它在实验体上成功抑制了记忆污染……
“你早被标记了。”船夫的声音再次响起,平静得令人发毛,“b13的‘乘客’,不需要免疫。”
我猛地抬头,瞳孔剧烈收缩。乘客?这个词像一把冰锥,狠狠刺进我的脑海。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药剂失效了——我不是在对抗系统,我本身就是系统的一部分。从我第一次踏入b13的那天起,我的记忆就被悄然篡改,我的身份被重新编码。我不是调查者,我是被投放的“容器”,是系统用来收集数据的活体终端。
而那支所谓的“免疫药剂”,或许从一开始,就是系统设下的陷阱,用来筛选出真正觉醒的个体——然后,彻底清除。
我颤抖着抬起左手,摸向颈后。指尖触到一块微微凸起的皮下组织,那是b13植入的微型芯片,像一枚锈蚀的钉子,钉在我的命门上。我曾以为它只是追踪器,现在才懂,它是“登船”的凭证。
船夫静静地看着我,没有怜悯,也没有嘲讽。他只是抬起手,指向那艘乌篷船。
“渡口只开一盏灯,只载一人。”他说,“你若上船,便再无归途。你若留下,系统将重启,抹去所有痕迹——包括你存在过的证明。”
我咬紧牙关,喉咙里泛起血腥味。我想起妹妹最后一次看我的眼神,清澈,信任,像雨后的天空。她被带进b13时,才十六岁。他们说她在做“记忆优化实验”,可我知道,那不过是美化过的献祭仪式。她的意识被抽离,封存在某个冰冷的服务器里,成为系统养料的一部分。
我不能退。哪怕前方是地狱,我也要走下去。
我艰难地站起身,右臂的黑纹已蔓延至肩头,皮肤开始剥落,露出底下暗红色的肌肉组织。疼痛如潮水般涌来,可我却笑了。
“我上船。”我说,声音沙哑却坚定。
老陈猛地抓住我的手腕:“你疯了?你已经……被污染了!”
“正因如此,我才必须去。”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只有被标记的人,才能触碰核心。只有死过一次的人,才能看见真相。”
他怔住了,眼中有泪光闪动。他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松开了手。
我踉跄着走向乌篷船,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船身轻轻晃动,仿佛在等待已久的饕餮。我踏上船板的瞬间,黑纹突然加速蔓延,整条右臂瞬间碳化,像烧尽的木头般碎裂脱落。我没有回头,只是死死盯着船舱深处——那里,有一扇门,门上刻着三个字:黄泉录。
船夫缓缓撑起长篙,船离岸。雾气翻涌,像无数双眼睛在窥视。我听见老陈在岸边嘶吼,声音越来越远,最终被浓雾吞没。
船行于无水之河,漂浮在记忆的断层之上。我靠在船舷,意识开始模糊。可就在这时,我听见了妹妹的声音。
“哥……”她轻声唤我,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你终于来了。”
我猛地睁眼,看见船舱的门缓缓开启。门后,是一片无边的黑暗,黑暗中,浮现出无数张脸——有笑的,有哭的,有愤怒的,有麻木的。他们都是“乘客”,是被系统吞噬的亡魂。而在最深处,我看见了她。
她坐在一张金属椅上,双眼紧闭,头上连着密密麻麻的导线,像一株被钉在祭坛上的花。她的嘴唇微微颤动,吐出最后几个字:
“别相信……药剂。”
我浑身一震。原来,从一开始,就没有解药。所谓的免疫,不过是系统给予觉醒者的幻觉,让我们在清醒中,一步步走向自我献祭。
船夫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低沉如咒语:“交付灵魂,或毁灭系统——但你必须选择其一。”
我笑了。这一次,是真心的笑。
“我选第三条路。”我喃喃道,“我既不交付灵魂,也不毁灭系统——我要成为它。”
黑纹已爬满我的脖颈,即将吞噬我的脸。可我知道,这不是终结。这是重生。
当最后一丝意识沉入黑暗,我听见系统在我脑中低语:
“欢迎回来,编号b13-07。”
黄泉渡口,无人返程。
但这一次,我,是摆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