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雾气像一层灰白的纱,缠绕在城郊那片荒芜的土地上。枯草伏地,电线杆歪斜,锈蚀的铁皮围栏被风吹得发出“吱呀”的呻吟。就在这片死寂之中,一辆墨绿色的公交车突兀地停在那里,像是被人从时间的轨道上硬生生剥离出来,遗弃在现实与虚妄的夹缝里。
车门半开,像一张沉默的嘴,没有吐出任何声音,也没有吞下任何人影。我走近时,脚步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不该醒的东西。警方已经来过,勘察、拍照、记录,最后却只留下一句“无异常”。可我知道,有些异常,是仪器测不出来的——比如空气中那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比如车窗玻璃上模糊映出的倒影,明明空无一人,却总让我觉得,有谁正坐在最后一排,静静望着我。
车内一片狼藉,座椅撕裂,扶手扭曲,地板上散落着几片碎布和一只断腿的布娃娃。它的左眼掉了,右眼却还睁着,漆黑的瞳孔仿佛能吸走光线。我蹲下身,指尖轻轻碰了碰它冰冷的脸颊,一瞬间,耳边似乎响起一个孩子的笑声,清脆,遥远,却又近得像是贴在我耳畔低语:“姐姐,你终于来了。”
我猛地缩回手。
那顶鸭舌帽就挂在驾驶座上方的挂钩上,边缘磨损严重,帽檐压得很低,像是故意遮住什么。我摘下来,掌心触到一股潮湿的凉意,仿佛这帽子刚从某个人的头上取下,而那个人,早已不在人间。
警方说车上没有指纹,没有血迹,没有打斗痕迹,甚至连监控都查不到它是什么时候出现在那里的。它就像凭空出现,又注定要凭空消失。最终,他们决定将整辆车拖走,碾碎,焚烧,彻底从这个世界抹去。
可我知道,有些东西,烧不掉。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坐在那辆公交车上,窗外是无尽的黑暗,车厢里坐满了人,但他们都没有脸。司机戴着那顶鸭舌帽,背影佝偻,一动不动。我听见广播响起,机械女声播报:“下一站,黄泉路。”
我猛地惊醒,冷汗浸透睡衣。镜子里的我,双眼布满血丝,嘴唇干裂,像极了那些在深夜街头游荡的孤魂。
从那天起,我开始频繁出现在城市的各个公交站台。凌晨三点,五点,六点……我穿着那件旧风衣,站在路灯下,看着一辆又一辆公交车驶过。它们明亮的车灯划破夜色,像一把把刀,割开黑暗的皮肉。可我知道,真正的黑暗,不在外面,而在车里,在那些无人察觉的角落,在乘客低头看手机时错过的那一瞥。
我不再是林晚了。
林晚是那个会在办公室加班到深夜的普通女孩,是那个会在朋友圈发咖啡拉花照片的都市白领,是那个以为只要努力就能活得安稳的天真女人。可自从那场车祸后,一切都变了。他们说我是幸存者,可我知道,真正活下来的,不是我。
司机也不是他。
他是“它”——那个在雨夜中突然失控,猛打方向盘,将整辆车撞向护栏的幽灵。他的脸在撞击前的一瞬转向我,嘴角咧开,露出不属于人类的笑容。那一刻,我看见他眼中没有瞳孔,只有一片漆黑的旋涡,仿佛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
后来我才明白,那不是车祸,是献祭。
那辆公交车,根本不是载客的工具,而是某种仪式的载体。每到子时,它就会在城市边缘悄然启动,接引那些不该留在阳世的灵魂。而司机,不过是被选中的容器,一个被“守夜人”制度所奴役的傀儡。
至于我……我是最后一个清醒的人。
也是唯一一个挣脱束缚的存在。
当我从医院醒来,医生说我昏迷了七天。可我知道,那七天里,我的意识一直漂浮在那辆公交车上,一遍遍重演那晚的事故,一次次试图改变结局。直到第八天清晨,我在镜中看见自己背后浮现出一道暗红色的纹路——那是守夜人的印记,像一条盘踞在脊椎上的蛇,冰冷而古老。
从那一刻起,我明白了使命。
我不是受害者,也不是幸存者。我是继任者。
我开始追踪那些失踪的公交线路,查阅陈年档案,翻找老城区废弃的调度站。我发现,每隔十三年,就会有一辆公交车神秘消失,车上所有乘客音讯全无。而这些车辆,最终都会出现在同一个地点——城郊那片荒地。
更诡异的是,每一辆车的驾驶座上,都留着一顶相同的鸭舌帽。
我戴上它的时候,听见了无数声音:哭喊、尖叫、低语、祈祷……它们来自过去,也来自未来。我看到一个个模糊的身影从车门走入,坐定,然后缓缓化作烟尘。他们是被遗忘的人,是未完成执念的残魂,而我的任务,就是引导他们走向终点。
但我也知道,一旦成为守夜人,便再也无法回头。
你的记忆会被侵蚀,情感会逐渐麻木,面容会在镜中慢慢模糊。你会忘记亲人的名字,忘记爱人的模样,甚至忘记自己是谁。你只能站在站台,等待下一班车的到来,迎接下一个需要渡送的灵魂。
所以当我在晨光中摘下帽子,露出那张平凡却坚定的脸时,我心里清楚——林晚已经死了。那个会笑、会哭、会害怕的女孩,永远留在了十三年前的那个雨夜。
现在的我,只是职责的化身。
风衣在晨风中轻轻摆动,远处传来公交车进站的提示音。我抬头望去,那辆车通体墨绿,车牌模糊不清,车灯昏黄,像是从地底爬出的冥火。车门打开的瞬间,我闻到了熟悉的铁锈味,还有那股夹杂着雨水与腐叶的气息。
车里坐着几个人。
一个穿校服的小女孩,抱着那只断腿的布娃娃;
一个拄拐的老妇,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
还有一个年轻男人,西装笔挺,领带松垮,手腕上还挂着医院的腕带。
他们都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我迈步上车,车门在我身后缓缓关闭。
广播响起,依旧是那句冰冷的播报:“下一站,忘川桥。”
我没有回头。因为我知道,从此以后,我不再属于生者的世界。我是夜的守护者,是亡魂的引路人,是在阴阳交界处独行的守夜人。
而这趟旅程,永无终点。
清晨的阳光洒在空荡的站台上,风衣的残影在光中消散。没有人记得这里曾站着一个女人,也没有人知道,每天凌晨驶过的那辆墨绿色公交车,其实从未载过活人。
它只接送归人。
而我,将永远伫立在夜与昼的边界,等你迷路的那一天。
如果你在午夜等车,请留意那辆没有编号的墨绿公交。
如果你看见一个穿风衣的女人站在站台尽头,请不要呼唤她的名字。
因为她已不再是你认识的任何人。
她只是守夜人。
而她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