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落地的瞬间,桥面崩塌。
那不是普通的下坠。没有风声呼啸,没有水花四溅,甚至连时间都像是被拉长、扭曲,像一根绷到极限的琴弦,在断裂前发出无声的震颤。我只记得那一瞬,脚下青灰色的水泥板像腐朽的纸片般碎裂,裂纹如蛛网蔓延,而我的身体却仿佛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托着,缓缓下沉——不是坠落,是被吞没。
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浓稠得如同墨汁浸透棉絮。我听见自己的呼吸,缓慢、微弱,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在听。我想喊,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发不出声音。意识在沉浮之间挣扎,像一片落叶在无底深渊中打转。我记得公交车的灯光还亮着,惨白的光晕映在车窗上,照出几张模糊的脸。有人低头看手机,有人打着哈欠,还有一个穿红裙子的小女孩,抱着一只脏兮兮的布娃娃,冲我笑了一下。
然后,桥断了。
再睁眼时,是刺目的白。
天花板惨白,日光灯管嗡嗡作响,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陈旧床单混合的气息。心电监护仪有节奏地“滴——滴——”响着,像是某种倒计时。我动了动手指,指尖传来针扎般的痛感,真实得让我想哭。
“她醒了!”一个年轻护士猛地推开门,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天啊!溺水昏迷整整三天,居然活过来了!这简直是奇迹!”
奇迹?我在心里冷笑。如果真是奇迹,为什么我醒来时,第一感觉不是庆幸,而是……冷?
冷得像是刚从河底爬出来,湿漉漉的寒意顺着脊椎往上爬。我张了张嘴,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几点了?”
“晚上八点十七。”护士一边记录数据一边说,“你可吓死我们了,体温一度降到34度,医生都说希望不大……但你就是不肯走。”
我不肯走?还是……有什么东西不让我走?
电视开着,音量调得很低。新闻女主播面无表情地念着:“昨日b9路公交车在环城南路桥段突发机械故障,导致车辆失控坠河。事故造成六名乘客不幸遇难,目前救援工作已基本结束,善后事宜正在有序进行……”
六人。
我猛地坐起身,牵动输液管,针头刺得手背生疼。护士惊呼着按住我:“别动!你还不能……”
“六个人?”我盯着屏幕,声音颤抖,“你说……死了六个?”
“对啊。”护士点头,“司机加上五名乘客,全部确认身份了。你是唯一的幸存者,真是命大。”
命大?我闭上眼,脑海里却浮现出那辆公交车的画面——老旧的车身,斑驳的座椅,车顶的日光灯忽明忽暗。我记得自己坐在靠窗的位置,旁边是个戴帽子的老太太,对面是一对情侣,后排有个穿工装的男人在打盹,再后面……是那个红裙子的小女孩。
七个。
明明是七个人。
我数过。上车时我就数了。司机开车,老太太上车投币,情侣紧随其后,工装男最后一个刷卡,小女孩站在门口,我没注意她有没有付钱。然后我上车,刷卡,坐下。一共七个人。
可报告上写着:司机、五名乘客,共六人。
那第七个……是谁?
我趁护士不注意,拔掉输液针,赤脚踩在冰凉的地砖上。走廊幽长,灯光昏黄,每一步都像踩在记忆的裂缝上。档案室在三楼尽头,门虚掩着,锁早就坏了。我翻找着“交通事故”分类下的文件,手指颤抖地抽出那份事故报告。
白纸黑字:
“事发时间:2023年10月17日18:47
涉事车辆:b9路公交车(车牌号:A7x921)
伤亡情况:司机一名,乘客五名,共计六人当场死亡。
唯一幸存者:林晚,女性,28岁,送医抢救后脱离生命危险。”
没有第七人。
可我分明记得她的脸。圆圆的脸蛋,齐耳短发,左脸颊有一颗小小的痣。她抱着的布娃娃,右眼缝线已经松了,棉花从里面露出来。她上车后一直站在前门附近,没坐下,也没说话。可当桥开始晃动时,她突然抬头看了我一眼,嘴角慢慢扬起,露出一个……不属于孩子的笑容。
那种笑,冰冷,空洞,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我攥紧报告,纸页边缘割得掌心发疼。窗外夜色浓重,医院后院的老槐树影子投在墙上,像一只伸展的手。我忽然想起,被打捞上来时,搜救队说:“车上只有六具遗体,没有发现第七名乘客。”
可我当时就在车上。
我不是第七个吗?
那天傍晚,我加班到七点,赶末班b9回家。天阴得厉害,云层压得极低,路灯一盏接一盏亮起,像是谁在黑暗中点燃的蜡烛。我上车时,车内很安静,几乎没人说话。司机是个中年男人,后视镜上挂着一个褪色的平安符。我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余光瞥见后排那个小女孩,正用手指轻轻抚摸布娃娃的脸。
车子驶上环城南路高架桥时,我听见了一声轻响。
不是刹车,也不是引擎异响,而是一种……像是骨头断裂的声音。
桥面微微震动,我抬头看向窗外,河水在下方泛着铁灰色的光。下一秒,整座桥像被人从中间掰断,轰然塌陷。车子倾斜,失重感袭来,我本能地抓住扶手,却看见那个小女孩——她没动。她只是缓缓转过头,对着我笑。
然后,桥断了。
我本该死的。
可我现在活着。
更诡异的是,第二天我去查监控。交警说,行车记录仪在坠河前两分钟就失灵了。而路面监控显示,b9路公交车在桥上行驶时,车内灯光闪烁了几下,随后画面中断。最后定格的画面里,我清楚地看到——车厢内,只有六个人。
没有小女孩。
我问护士:“那天救我的人……是谁?”
护士愣了一下:“消防队从河里把你捞上来的,当时你挂在车窗上,半边身子泡在水里,但安全带还系着。奇怪的是,车门变形了,可你的位置……像是被人特意挪开过。”
“挪开?”
“嗯。其他尸体都被卡在座位里,只有你,离出口最近。”
我浑身发冷。
那天夜里,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又上了那辆b9路。车内空荡荡的,只有我和那个小女孩。她坐在最后一排,抱着布娃娃,轻轻哼着一首童谣:
“桥断了,人掉了,
七个上车六个到。
少的那个去哪了?
藏在镜子背面笑……”
我猛地惊醒,冷汗浸透病号服。病房里静得可怕,心电监护仪的滴滴声忽然变了节奏,变成了一种……类似脚步声的频率。
我转头看向墙上的镜子。
镜子里,我身后,坐着一个小女孩。
她穿着红裙子,抱着破旧的布娃娃,冲我笑。
我尖叫出声,灯亮了。护士冲进来,慌张地问我怎么了。
“镜子里……刚才有个人!”我指着墙壁。
护士顺着我看的方向,皱眉:“哪有人?那是衣柜的反光。”
我死死盯着那面镜子。里面只有我苍白的脸,和空荡荡的病床。
可我知道她来过。
因为床尾,多了一样东西——一只脏兮兮的布娃娃,右眼的缝线裂开,棉花露了出来。
我颤抖着伸手去碰,娃娃的嘴角,似乎……向上弯了一下。
第二天,我执意出院。医生劝不住,只好签字放行。我回到公寓,打开灯,屋里一切如常。可当我经过玄关的穿衣镜时,动作顿住了。
镜中的我,肩膀上,搭着一只小小的手。
我猛地回头——身后空无一人。
再看镜子,那只手消失了。
但我听见了歌声,很轻,像是从墙缝里渗出来的:
“桥断了,人掉了,
七个上车六个到……”
我终于明白。
那座桥断裂的不只是混凝土和钢筋。
还有“存在”的界限。
有些人,本就不该出现在名单上。
她们是“多余的人”,是事故中被抹去的名字,是现实无法容纳的“误差”。而我之所以能活下来,或许不是因为我命大——
而是因为,我也不是“第六个”。
我是第七个。
而第七个……本就不该被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