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远夷小邦使臣恭祝大明国祚千千载!大明皇帝万岁、万万岁!”一位苏禄的使臣因长期在大明,兼着四夷馆的教习,已对汉语非常熟识,他招呼长龙般的番使们起来, 一起向皇帝敬酒。
永乐高兴地举杯道:“朕也谢谢千里万里迢迢而来、为大明乔迁贺喜的使臣。满剌加、 苏禄、浡泥、麻剌朗四国国王还几次亲访,朕也一并致谢了。请礼部吕尚书,代朕每人敬上一杯。”
“臣遵旨。” 礼部掌管着与诸番外邦打交道的事,但吕震一直对这些小国很不屑,听皇上点名,不情愿地答应着,由通译陪着,草草走了一圈。因是皇上敬酒,外番使臣们却感到了莫大的荣幸,连干几杯的都有。
本次大典虽与礼部干系不大,但任何一个庆典,尤其是礼仪上的事都要礼部参与,所以,吕震也就把大典当成了自己的主场,借机出出风头。敬毕使臣,他又举杯大声道:“大 明是皇上的大明,天下是皇上的天下,皇上常言,将士们血战沙场,以生命护卫大明江山 不易。皇上,臣提议,为征战沙场、久守南疆的黔国公和各位将军干一杯。”
永乐举杯点头,看着众人饮酒。接下来,蹇义、夏原吉为皇上的斯民小康提议干杯; 兵部尚书方宾、刑部尚书吴中各提议一杯,和吕震一样,都把黔国公挂在嘴边。蹇、夏心知肚明,是黔国公的财帛和云南美人起了作用,遂举起酒杯,专意敬了英国公张辅。
沐晟一表人才,真真徒有其表,承父兄之业镇守云南,仰了父兄之威传檄而令各司、 各洞,却没有了父兄之才。永乐四年,与张辅分道进兵交趾,两年后荡平叛乱,振旅还师, 张辅封英国公,沐晟封黔国公。那年冬天,交趾简定复叛,皇帝命沐晟征讨,竟大败而归。 沐晟疏通黄俨、方宾等,遂大事化小。但永乐也了解了沐晟肚里的几根棍棍了。
永乐七年春,永乐再命张辅佩征虏将军印,率师讨伐,第二年擒简定而归后,又把胜利的果实交与沐晟守成。但交趾乍服乍叛,按下葫芦浮起瓢,沐晟手握重兵却束手无策。 永乐九年春,皇上再派张辅进讨,连战连捷,擒贼首陈季扩送至京师。
离了张辅,交趾即叛,张辅不至,沐晟无为。若不是父兄效死沙场,若不是皇家和沐家的关系,若不是沐晟百般攀援,又嫁女为赵王之妃,黔国公的公冠兴许早被摘了,还能在云南立足?沐晟烦闷至极,幕僚们挖空心思,终于想出了一个万全之策。
那一年京师谣言四起,说交趾只认张辅,张辅一到,叛军望风归降,称千岁,称殿下, 诣军门留张辅为王,全不把大明皇上放在眼中。消息由锦衣卫传进皇宫,永乐心中翻腾了 几回。张辅什么人他清楚,妹妹又是贵妃,他会反吗?不会,但是,大明疆域若只认张辅而不认皇帝,那也是很大的危险。于是,那年冬天,他把四至交趾的张辅召回京师,只在都督府挂了个闲职的都督,不再派他镇守任何一地。
而狼烟四起的交趾又不能没人,沐晟却恨死了那个让他名望扫地的鬼地方,为使自己金蝉脱壳,遂举奏丰城侯李彬有大将之才,镇守交趾是最佳人选,自己愿为丰城侯运送粮草。次年初,皇上果然命李彬佩征夷将军印,镇守交趾。
沐晟得意啊,有钱能使鬼推磨。沐晟与父兄最大的不同,不是靠铁血而是靠钱财买来了一路的好名声。他早就知道自己不是个将才,远远比不上张辅,从此,云南的古玩特产、 金银玉帛就开始了大车小辆地送往京师,上至皇宫有头有脸的太监,各部院堂官,下至刀笔小吏,不管你官大官小,只要用的着,每年都会收到多份厚礼,特产外还附加一沓沓崭新的宝钞或是多少不等的金银和美人。
京师的黔国公府成了“驻京办”,成了云南礼品的集散地,除蹇义、夏原吉、金忠、 宋礼、李庆等少数人拒收外,大多数人都心领神会地接收了,因此,不管黔国公在前线的战绩如何,幕僚们会挖空心思地措辞,屡战屡败一定要描述成百折不挠的屡败屡战。所以, 传到各衙门和皇上耳朵里的话总是一片赞誉之声。
看着沐晟站起、下桌,给皇上、给大臣们敬酒,斛杯交错而毫无愧意,蹇义心中不住叹息,皇上聪明睿智,虽屡斥吕震祥瑞之妄,却也不少为假象所蒙蔽,正所谓高处不胜寒。 真正能独当一方的人被冷落,银枪蜡箭头却在这里招摇过市,虽无限愤慨却也无奈,这样下去,大明的好景还会太长久吗?
蹇义想着和皇太子、皇太孙一起从南京来时杨士奇“鱼龙混杂、良莠不齐”的话,也就释然了,十个指头还不一般齐呢,可国家大事就耽搁在这帮子人手里了。李彬虽是将才, 在交趾的威望却比张辅差远了,几年下来,虽屡战屡胜,也激得交人越打越勇,四面开花, 让李彬应接不暇。皇上几次严旨切责,李彬如坐针毡,身染重病,加之馈运不济,进退两难,纵是如此,皇上也不肯再遣张辅南下。
人君至明,因为高高在上,某一点的黯淡就是一个国运的不幸终结。
沐晟啊,交趾是葬送在你手里了,你是大明的罪人!
蹇义想着心事,喝着闷酒,一眼瞥见御座下的皇太子也垂着脸,心下一惊,拽了夏原吉过来,使着眼色,高炽脸上方淡出些许笑容。
十几年来,蹇义一直陪在皇太子身边,太了解他了。皇上在南京议论迁都的事,作为皇太子的他一言不发,不予表态,皇上就很没面子了。但由于大臣们说的风生水起,估计皇帝是没有注意太子。
那以后,只要是两三个人的场合,高炽向蹇义、杨士奇不止一次说起南京六朝古都、 虎踞龙盘之形胜之事,骨子里就不愿迁到北京来,或许是他太熟悉南京,反倒对也曾生活 了二十年的北京陌生了。蹇、杨二人虽明白他的心思,却不敢附和,只是说北迁之事大局已定,为臣、为子,听从召唤就是了。如今都来了北京了,那么盛大热烈的场合,虎着个脸给谁看,皇上见了还了得?
蹇义说:“皇上钦定的‘蹇夏’,今日凑齐了,又逢盛典,太子殿下当领着我二位给皇上敬酒啊!”
“应该!”高炽醒过神来,难得地大声一次,端酒、转身,对皇上道:“儿臣携蹇夏两位大臣给父皇敬酒,愿父皇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三个人一饮而尽,永乐举杯沾唇,淡淡笑着,算是还礼。
蹇夏归位,吕震讨好地凑到皇太子跟前,悄悄道:“殿下前在南京时,某些人每以千岁之过上达皇上,连皇上都斥其妄言,此等小人宜疏远才是。”
高炽听了,皱了皱眉。他在指谁,是长期扈从皇上、才来敬酒的夏原吉吗?那倒怪了。 但吕震这样的小人又不能得罪,遂敷衍道:“此话以后就不要再讲了,人岂能无过?皇上既不相信,我又何必与人计较?”
吕震碰了一鼻子灰,悻悻离开,转头又堆上了笑脸。 永乐虽不胜酒力,却不厌烦别人饮酒,看着大家敬来敬去,他很高兴。酒过三巡,他就想起了当年他钦封的那个酒状元,对黄俨道:“把曾棨找来,给大家敬敬酒。” 黄俨给马云使了个眼色,因五品以下都在殿外,好一会儿,马云才在丹墀上找到曾棨。 十几年来,曾棨一直在翰林院任修撰之职,没有波折,也没有大的起伏,也就没有了当年状元及第时的气势了。皇上叫,说明皇上还没有忘记他,来到皇上跟前,行过礼,站定。 黄俨挥挥手,众人安静下来,永乐大声说:“小杯喝,武臣不尽兴,外番使臣不尽兴,朕着黄俨行酒令,曾棨领酒,能喝的都换大碗。” 又是一片山呼万岁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