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家村村民不约而同的怪异目光看的王红星心里直打鼓,不明白众人为什么会是这种反应。
王红星难得在台上有些卡壳的时候,台下几个来自镇上公社的工作人员眼神不着痕迹地看向了身侧的两位“省里领导”。
六年前从京市特派到黄水镇公社工作的几个年轻干事已经做好了接过场子的准备,但两个穿着灰色中山装的“省里领导”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得到“继续观察”指令的几人也很快将视线移向别处。
好在王红星毕竟是被特意选中人才,很快就自我洗脑般地把村民们的奇怪沉默当作倾听,只卡顿了几秒就重新组织好了语言。
知道之前略显温和的劝导没能奏效,王红星收敛脸上笑意,声音也变得冷硬而明确。
“乡亲们!刚才我说了,新社会要靠双手和科学。但现在,我必须把话说明白!上级派我来,不是和你们商量的,是要真真切切帮助你们铲除病根的!而这个病根,就是你们一直抱住不放的封建愚昧思想!”
王红星手臂猛地一挥,毫不客气地直指村中尤为显眼的两座黑影。
“你们以为那里面供奉的是什么?是神灵?是祖先?我告诉你们,那都是假的!都是旧社会编造出来,用来束缚你们思想、剥削你们血汗的工具!
乡亲们!你们摸摸自己的良心想想!你们祠堂里供的那些东西,不管是你们千里迢迢从南边儿带过来的什么龙王爷、北帝爷,还是你们姚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它们——真的能代表你们的祖先吗?!
咱们的祖先,是活生生的人!他们有名有姓,有血有肉,会哭会笑!他们经历过战乱,挨过饥荒,为了子孙后代能活下去,可以豁出性命!
我们要传承的是他们的拼搏,他们的骨气!是他们艰苦奋斗的精神!而不是那些冰冷发霉的木头,描金褪色的名字!!”
看台下有个别村民表情终于有所动容,王红星刻意拉长了音调:
“乡亲们……那些没有温度,没有生命的木头牌位代表不了咱们的祖先……
真正的祖先,应该在咱们大家伙心里,在咱的血脉里,在咱们勤劳的双手里!而不是在那阴暗祠堂的破木头牌子上!
……还有那些泥塑木雕的所谓各种神仙,它们有什么功德?它们又保佑过谁?
如果它们真能呼风唤雨,为什么咱们修水库之前,天下照样各处旱灾涝灾?
如果它们真能祛病消灾,为什么以前到处有孩子夭折、老人病死?
它们享受了香火供奉,却从不显灵!这不是欺骗是什么?!
乡亲们!醒醒吧!那些木头牌位,代表不了我们祖先!那些泥塑虚伪的神像,更给不了我们丰收和健康!这些都是旧社会套在我们脖子上的枷锁,是阻碍我们奔向新生活的绊脚石!”
说到这,王红星目光着重看向了村民里的年轻人。
“社员同志们,老一辈的人思想转不过弯,情有可原。可是年轻的同志们呢?你们也甘心一辈子被这几块木头泥巴捆住,被它们代表,被它们压得直不起腰,在外面都抬不起头!被人指着脊梁骨说是‘封建窝子里出来的人’吗?!”
只是被王红星零散几句话打动但又很快冷静下来的姚家村年轻人:……
王红星看到有几个年轻村民嘴唇动了动,好像想说些什么,以为自己总算打开一点这个封建家族的硬壳,立马抓住机会上强度。
“社员同志们,上级这次派我来,就是要帮助咱们姚家村彻底破除这些封建残余思想,轻装上阵搞生产的!
我号召大家!提高觉悟!自己动手!把那些代表落后思想的牌位神像,骗人的木头泥塑,通通请出来!
咱们就在这里!一把火把它们烧个干干净净!
乡亲们,大家伙要明白,砸了它们,烧了它们,不是背叛祖先,恰恰是jiefang咱们自己!
毁掉这些腐朽虚假的东西,才是让咱们真正的祖先——那股子不服输、不信命、敢闯敢干的精神——真正地站起来!
社员同志们!让我们用行动证明,咱们要和这吃人的旧思想、旧传统彻底划清界限!做一个干干净净的新农民!”
说的最后,王红星已经举臂呐喊地脸红脖子粗。
但他设想中众人齐声响应的画面并没有发生。
姚家村众人安静沉默地甚至有些死寂,空气中只有风声在呜咽。
其实王红星这场演讲说的极好。
王红星已经不再是简单的批判,而是试图从根本上瓦解姚家人的信仰体系,离间他们对祖先的认知。
王红星不仅将“尊祖”与“敬牌位”对立起来,甚至还试图煽动年轻一代对抗老一辈。
可以说,这场宣讲,放在任何别的地方,都能对台下人造成极大冲击。
在他层层递进的引导下,他想达到的宣讲效果不仅能立竿见影,甚,甚至直接能从最底层地达到毁灭性推进。
可他偏偏对上的是姚家人。
有着数千年不变信仰传承的姚家人。
因为家主一句话,就敢抛下一切,离开故土,跋涉千里万里,寻找一个虚无缥缈“生机”的姚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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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家人的毫无反应让王红星彻底愣住,有些不知道接下来该往哪个方向使力。
两个“省里领导”暗叹了声,看向那几个镇上公社的干事,准备让自己人接场。
“后生仔…”
呜咽山风中, 一个苍老、沙哑,却异常平稳的声音打断了镇上公社人员准备上前的动作。
这声音不高,却奇异地压过了山风,让所有人都看向了声音的主人。
说话的是个一直站在人群中央的老人。
老人穿着洗得发白的靛蓝土布褂子,须发皆白,面容清瘦,手指关节因常年的劳作而粗大变形,但眼神却澄澈而锐利。
老人是姚家目前仅剩的三位族老之一,年轻时读过私塾,是姚家那位年龄最大的“叔伯祖”去世后,最受姚家人尊敬的长辈之一。
老人在姚家村大队长姚念恩的搀扶下缓缓走到了人群最前面,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有一种略显深沉的痛心。
“王干事,”老人的声音沙哑却清晰,像寒风吹过干枯的芦苇,“你开口闭口,就是烧、就是毁。你可知,你要烧毁的是什么?”
老人目光扫过全场每一张紧绷的脸,缓缓道:
“那不是几块木头、几坨泥巴。那是我姚氏一族,自虞舜以来,绵延数千年的血脉谱系。
是二十九年前,我们离乱北迁,一路尸山血海,宁肯丢弃金银细软,也死死抱在怀里,不肯丢弃的族根!
那上面每一个名字,都是一段活生生的历史,都是一个挣扎求存、最终汇入我姚家血脉的魂灵。”
老人直直队上王红星的眼睛,目光锐利又悲痛:“你让我们自己动手,毁掉这一切?
…王干事,你这是要让我们……自己刨断自己的根……”
“还有神灵,”老人的声音愈发沉重,
“你斥之为泥塑。可我姚家祖上确曾出过能人,能与天地鬼神沟通。后世子孙不肖,术法失传,但那份对天地自然的敬畏之心,从未失传!
我们拜的不是那块泥,是拜它代表的风调雨顺,是拜它象征的天地正气!你让我们毁掉这份敬畏,是要让这人心变得无所畏惧,无法无天吗?”
王红星愣了一下,立马争辩:“那是迷信!科学……”
“科学或许能解释很多事,但它解释不了‘运’,解释不了‘命’,更教不会人‘感恩’和‘敬畏’!
王干事,你让我们烧掉我们的根,这不是在帮我们,而是要烧掉我们认祖归宗的凭证,要我们变成数典忘祖,狂妄自大,无根无源的孤魂野鬼……”
说到这里,老人瘦削的身体微微发抖,脸色也不再是古井无波,那双亮的吓人的眼睛更是如同燃烧的炭火。
老人最后一句话音落地,一直沉默的姚家人也终于骚动起来。
“是!”
“守仁阿公说得对!”
“我们不能忘本!”
抬手压下情绪陡然激动起来的族人,老人声音平缓,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力量地继续道,
“王干事,我们跪拜的,并非土木形骸……
我们跪拜的,是‘敬畏’二字。
敬的是天地,是四时有序,风调雨顺,是最终收留了我们,给了我们一口饭吃的这方山水。
畏的是人心无常,是行事狂妄,是忘了根本,是对天地自然失了谦卑。
我们拜的,是‘来处’!是提醒自己,根在岭南,脉承虞舜,不可或忘!”
老人的这番话,像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将姚家人深埋骨血里的记忆与骄傲点燃。
“守仁公说得对!”一个脸上带疤的中年汉子率先大声应和。
“没有祖宗神灵保佑,我们早死在广府城里,死在路上了!哪还能有今天……”梳着灰白紧实发髻的老妪语带哽咽。
“我们姚家祖上是有神通的!虽然后来失传了,但神灵祖宗一直在看着我们!”这是眼神明亮的年轻一代。
“不准你说我们祖祖和神女的坏话!”这是还在爹娘怀里的幼童。
盘虎山里的所有村子村民,几年前就上过很多场上面专门组织的特殊培训课。
这几年,直到现在,每个村子都有官方人员在或明或暗的驻守。
对于林安芝的存在,在林安芝自己的示意,和上面的有意控制约束下,每个盘虎山人都根深蒂固知道不能透漏给外人。
(盘虎山众人十分朴实的内心:小姑奶奶是他们的,知道的人多了,那些外人肯定要跟他们抢小姑奶奶……到时候那么多人,小姑奶奶哪能保佑的过来……)
如果说其他村子的人对林安芝的存在还有着些自私心思,而姚家人心中对林安芝存在的意义,则是另一种更深沉、更强大的情感,一种根植于血脉中的绝对虔诚和敬畏。
和王红星的对话,姚家族老话中同样没有半点提及林安芝的存在,但在场姚家每一个人都能明白自家长辈话中的深意。
姚家人带着愤怒的声浪如同突然决堤的洪水,汹涌澎湃,男人们更是攥紧了拳头,一步步向王红星身处的磨盘逼近。
他们身上既有北方汉子的彪悍,又带着一种为守护信仰而战的南人的决绝。
磨盘旁,在几个民兵打扮的军人准备抬脚前,站在最前面的姚家族老敲了敲手里拐杖,没有让族人继续冒犯外边来的领导。
老人扫过族人们每一张激动而虔诚的脸,眼神深处带着暗藏的欣慰,然后慢慢将目光定格在王红星有些苍白的脸上。
“王干事,你可以认为我们姚家人顽固、落后、迷信……
但我姚氏一族,南迁北徙,历经劫难而香火不绝,靠的就是这份‘敬’与‘畏’,是祖宗神灵的庇佑。
我们的信仰,在祠堂里,在血脉里,在这片收留了我们也被我们视为故土的山河里。
…你……不懂。”
最后一句话说完,老人看向隐在王红星身后的两名“省里领导”,微微颔首,然后转身,引领着沉默却又无比坚定的族人,如同百川归海,走向自己村中那一直亮着烛火的宗祠和神殿。
姚家村大队长姚念恩落在了最后。
姚念恩看向王红星,也看向了宣传队伍中的更多人。
“王干事,你走吧。我们姚家人的根,你烧不掉,也刨不断。因为……它在这里。”
重重锤了一下心口后,姚念恩也再不停留。
姚家人就这样安静地聚集在一起,又无声地一起离开。
打谷场上很快只剩下宣传队的人。
王红星还站在磨盘上。
他脑中不受控地闪过刚才姚家人一张张带着敌意的压抑面庞,还有一声声如同被冒犯野兽般的低吼和粗重喘息。
山风依旧,王红星只觉得这风不仅吹在身上,更吹进了心里。
他带来的这些轰轰烈烈的任务和要求,在这群沉默而坚定的村民面前,第一次显得有些无力。
他也第一次意识到,他刚才差一点,就真的点燃了一个火药桶。
而他试图摧毁的东西,被一种更深沉、更古老的东西击败了。
是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又好像有万般沉重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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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绝密档案最后一页。
【姚三试验完成。结论:不可控。加强观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