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家村不同寻常的地方太多。
先说房子。
大队部那一排新盖的,全砖全瓦,还带着大玻璃窗户的平房先不提。
就说村里普通村民的房子。
现如今,很多城镇旁边的房子都还是土坯加草顶,而杨家大队里村民的房子竟然绝大部分都已经是砖基加坯墙加瓦顶的新式砖瓦房。
在普通农村,这种房子已经算是最好的一类了。
然后是村里那到处可见的整齐水泥路。
要知道,现在好些县城里面很多地方都仍是泥巴土路。
还有那普通县城关镇只有机关行政,公共部门才能用上的“电”。
还有那让人不敢相信,也想不明白的军用探照灯和更不可思议的电话线路。
而且听路上村民聊天,这深山里还办的有小学……
这里村民们也不寻常。
虽然杨家村村民们穿着打扮都很朴素,个个衣服上都有不少补丁。
甚至因为刚下工,很多人身上沾着土灰,一点不干净体面,但不知道什么原因,村里无论男女老幼,每个人看向他们这四个城里人的眼神都没有半点怯懦自卑。
秦建国四人都是来自真正的着名大城市。
秦建国来自花国绝对核心的京市,李文娟来自花国最先进经济中心的沪市,肖婉柔来自文化名城的水乡,于学武则是来自花国重要重工业基地的吉省。
四人说起自己的家乡,就连火车上遇到的很多城里知青都表露出明显的羡慕向往,而深山里的杨家村村民却只是好奇问问,而已。
*****
四人在大队部的房间里落座后,好半天没人说话,连性子最外向的李文娟都抱着茶缸一直走神。
“咱杨家大队还不赖吧。”杨国安似乎看到了四人眼底深处的惊讶,笑着道。
“…呵呵…我们这虽然是个穷山沟,但并不是一无是处,有小…咳…”
顿了下,杨国安把“有小姑奶奶保佑”及时咽了回去,“那什么,我们盘虎山风水好,啥都长的旺,领导们有新技术也常记挂着我们,所以大家伙干活都有劲的很……
对了,咱大队去年还弄了果园,石灰窑……”
小小展示了一下自己杨家大队的实力,镇住面前四个城里小年轻后,杨国安把桌上的红枣往四人面前推了推,语气和缓地继续道,“其实我盼几位同志好久了……
…你们不知道,自从村里这些娃娃们上了学,咱大队的学习班就慢慢停了,现在队里好多人,三四年没正经动过脑子了……
现在好了,领导们派你们这些知识青年过来了,正好帮村里人再往上提提文化水平,给咱们大队多带来些新思想……”
杨国安又拉着四人聊了不少,确定这几个城里小年轻都不是难管的刺头后,暂时把四人安排到了自己家里先住下。
杨国安家也是这两年盖的新房,四个儿子除了指着养老的老大外,剩下都已经分了出去,多出的两间房子正好能让秦建国四人先暂住。
四人晚饭也是在杨国安家里吃的。
主食是以苞谷面为主,但掺了三分之一白面的“两面馍”。
配菜是加了猪油的炒萝卜,清炒鸡蛋,盐水咸菜,还有碗专门放到四人面前的炖腊肉。
晚饭有菜有肉,还吃上了白面,四人组看着杨国安家人在饭桌上一直乐呵呵跟他们聊天,热情催他们多吃菜,已经搞不清楚这种放在城里也算不错的餐食水平到底是常态,还是专门为他们准备的。
夜色已深。
奔波了一天的四人男女各一间房,躺到了提前烧好的暖和炕上。
听着外面一阵阵山风带出的回响,四人都是久久未能入眠。
杨家村的生活条件比他们预想中好的太多,甚至好的都有些离奇,村民们的精神面貌更是出乎意料的昂扬。
他们原来是准备来受苦受难来着。
是来接受贫下**再教育,然后用自己青春热血帮老乡们改天换地,建设新农村的!
但现在,经过这几个小时的所见所闻,他们是完全不知道自己下一步到底该干啥了……
老乡们自己已经把日子过的不是一般红火了,他们之前的那些梦想计划还要继续实施吗??
几个小时的见闻让四个年轻人心中升起了无限迷茫和疑惑,但又是不约而同地,没有一个人开口讨论,也没有一个人询问过杨国安为什么杨家大队会有那么多不可思议的东西。
因为在四人下乡前,他们家中的长辈都曾叮嘱过他们不少下乡后的为人处事。
其中,有条“五不三保原则”,四人家里长辈在叮嘱时都尤为郑重且严厉。
五不,不该说的不说,不该问的不问,不该看的不看,不该听的不听,不该传的不传。
三保,确定分配后,对于将要锻炼生活的村子大队,要做到保密其所在,保密其内部,保密其人员,禁止向不相关人员透露自己在这个村子的生活情况。
这条“五不三保原则”,猛听起来很夸张,但家里都有长辈上面担任要职的秦建国四人接受良好。
这一年多,花国各方形势复杂,四个年轻人已经看到身边不少人一个不注意就被带走调查,其中不乏位高的存在。
秦建国四人虽然年纪都不大,但没一个脑子笨的,所以对于长辈们的这条叮嘱,四人不仅十分能理解,且也觉得很有必要。
他们不是普通家庭出来的孩子,知道在当前时代一言一行的重要性。
他们能来这种特殊的优厚地方下乡锻炼,很大概率是家里人照顾后的结果,所以他们更不能连累家里长辈。
这也是四人进村后一个比一个惊讶,却也一个比一个沉默的原因。
黑夜中,不知谁轻轻叹了一声。
这一夜,四个年轻人都重新思考起自己对“下乡”生活的定义,但殊不知,还有更大的惊喜在后头。
*********
翌日。
清晨五点半。
天色刚灰蒙蒙发亮,感觉自己才闭上眼睛没多久的秦建国四人就听到外面传来了嘹亮的鸡鸣声和隐约人声。
没怎么犹豫,虽然依旧很困,但四人都揉着眼睛赶紧起身穿衣。
“咋不多睡会?”准备出门的杨国安看到挂着同款青黑眼圈的秦建国四人,有些惊讶这几个城里小孩竟然也起来了。
“我们是来劳动的,当然要跟大家伙一起干活,咋能偷懒!”于学武努力压下哈欠,回答道。
杨国安虽然在昨天说交给四人组的主要任务是帮忙提高村民们文化水平,但在农村,生产建设任务才是最重要的,所以留给四人的教学时间只能是下工后的晚上。
当然,村民们白天干活的时候,四个来农村的城市青年也是要接受生产劳动锻炼的。
知青插队下乡的第一年,每月的口粮由郭嘉财政统一发放,不需要知青们用公分兑换。
但之后,知青们就和队上的社员一样,生活劳动纳入集体分配体系?,口粮转为生产队分配,知青们需要通过劳动挣取工分兑换粮食。
所以,这些下乡的知青们无论一开始是主动还是被迫,只要来到农村,都是要慢慢学着干农活的。
不过杨国安并没有打算在第一天就给秦建国四人安排活计。
四人毕竟都是从没干过农活的城里小孩,又是昨天晚上刚到村子,杨国安打算让几人先缓两天适应适应环境。
但架不住四人实在思想觉悟高。
肖学武话音刚落 ,秦建国抹了抹眼镜上的雾气,立马接上,“领导们说过,来农村,就要和大家伙同吃同住同劳动。”
双手还在快速绑头发的李文娟:“只有滚一身泥巴,才能练出一颗红心!”
肖婉柔没有说话,但也跟着坚定点头。
大半夜的思考过后,四人谁都没再提之前在镇上公社大院说过的“豪言壮语”。
已经初步认清现实的四人:……杨家村里的东西都快超过全国九成九的农民兄弟们,哪还需要他们出什么谋划什么策啊……先老实跟着老乡们干活吧……
年轻人们主动要劳动,要进步,杨国安自然没有理由阻拦。
“年轻人们果然有志气,好,既然你们站到了这儿,以后就是咱队上的人了,庄稼人不说虚的,今个就领你们摸摸锄把子,认认地头!去,先去灶房拿俩窝头,然后跟我走……”
原本只打算晌午空闲时间带知青在村里随便转一圈先认认门的杨国安把四人带到了村北边的麦田。
冬小麦已经出苗,一行行嫩绿的苗苗在灰黄的土地上排开,叶尖挂着些许霜花。
“瞧见没,这就是咱来年的口粮盼头。”杨国安蹲下,示范着拿起锄头,“地皮有点板结了,还长了些杂草。”
杨国安说着顺手将麦苗旁的杂草锄掉扔了出去,“这就是今天交给你们的任务,活儿不重,就是用锄头把这些草给锄了,再把地皮浅浅地松一下,保墒、增温,麦苗长得就舒坦。注意喽,手下有点准头,别伤了苗。”
杨国安给几人说的活计叫“锄麦”,是秋冬田间管理的重要一环,技术含量不高,但需要耐心和仔细。
其实原本村里这几天的主要活计是“积肥运肥”,村里大部分劳动力也都在忙活这个。
将攒了一年,沤制好的土肥用扁担推车运到麦地和预留好的春播白地,为小麦越冬和来年春播做准备。
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
虽然村里庄稼每年能分到的化肥份额越来越多,但农家肥仍是庄稼人养地,肥地的主力。
杨国安是个厚道人,也知道城里人都爱干净,所以没给知青们上来就安排这种极具冲击力的重活,而是特意选了个轻省点的活计。
锄头已经发了下去,于学武第一个抢着上手。
“唉呀妈呀!”于学武学着旁边老农的样子,兴冲冲一锄头就夯了下去,但力道用过了头,不仅锄刃啃进土里太深,差点带到旁边麦苗,自己也被带了个趔趄。
秦建国和李文娟肖婉柔三人的动作倒是小心,但力道太过轻柔,效率极低,锄过的地皮几乎没什么变化。
四人干的非常认真,但他们也很快发现,这看似简单的活,其实并不轻松。
长时间弯腰弓背,不一会儿就腰酸背痛腿脚发麻,挥舞锄头的手臂也跟着变得酸沉,一下比一下没力,更要紧的是精神还得高度集中,既要除掉杂草,松了土,又不能伤到,踩到旁边娇嫩的麦苗。
四个年轻人看着周围大爷大娘们轻松自如地倒退着劳作,锄头在他们手里听话得像自己的手指,不仅动作流畅效率极高,还一点看不出疲累。
而他们,动作笨拙,进度缓慢,四个人气喘吁吁忙活了好久却还赶不上旁边大爷一个人的工作效率。
最初拿起锄头时的兴奋已经被一种无言的窘迫和焦虑取代。
做了大半夜心理建设,觉得自己就算暂时做不了什么大事,也能帮老乡们多干活的四人也第一次觉得自己好像很没用。
学校书本上“劳动最光荣”的口号,此刻变成了身体上实实在在的酸胀疼痛,四人心中升起巨大落差的同时也开始懵懂理解,这份“光荣”背后的真实重量。
日头慢慢爬高,温度却没有上升多少。
杨国安忙完一圈回到这片麦地准备喊四人吃晌午饭食时,发现除了于学武状态稍好些,其他三人在田间移动时,身形都开始有些打晃儿。
四人狼狈的样子把吧嗒着旱烟的杨国安看的直皱眉,不解这点村里娃娃们都能干的轻省活计咋也能把人累成这样?
…这才哪到哪啊……
这几个城里娃,年纪轻轻的,身体素质咋比他想象中还要差劲呐……
把人领回家吃了口热汤饭,又特意让这几个城里娃多休息了会,下午,杨国安把胳膊都快抬不起来却仍撑着一口气说要继续劳动的四人领到了打谷场,交给了自己媳妇孙兰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