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国历,一九六九,四月。
暮春。
肖婉柔在这个春天获得了新生,被阵阵春风拂过的盘虎山也迎来了一年中风光最好的时刻。
山中的桃花,杏花,杜鹃全开了。
随便往哪个方向看去,都能看到一团团,一片片正在盛开的红色,粉色,白色,在山峦间交相辉映,肆意招展。
午后。
林安芝坐在和山中一样春色烂漫的自家后院中,正蹙眉翻看着一本古书。
因为在去年一次袁卫民过来送节礼时,林安芝随口说了句想看些古籍。
之后,每月都有两大箱本该被销毁的古书送到她面前。
林安芝每天都找两本自己勉强能看懂研究一下,提高一下文学修养,但看的速度完全跟不上外边送的速度。
也还好家里房间多。
现在林家已经有一间房子是专门存放这些古书的。
不知道第几次又被书里从未见过的生僻字卡住,林安芝暗叹着考虑明天要不要把《新华字典》先全本背诵一下的时候,一阵规律又熟悉的脚步声停在了她腿边。
“来福?”
看家中大管家走过来盘卧到自己腿边,林安芝第一反应是以为有客来访,立马抬眼“看”向大门口。
但很快发现自家大门口空无一人。
林安芝纳闷地眨了眨眼,有些不明白来福是什么意思。
自从林安芝收养来福后,这位尽职尽责大管家大部分时间都一直地守在家中大门口附近。
就算这几年有了小黑狗三毛帮忙,来福也依然坚守岗位。
之前有不确定是不是要放进来的客人来时,来福会来到她面前轻吠一声提醒,然后继续回到前院大门那里引路或者守着。
现在这样忽然从前院跑到后院,又静静趴卧到她腿边,林安芝着实猜不透这只大黄狗的想法。
林安芝放下书,低头看着它。
脸毛白了大半的来福也抬头望着她,尾巴尖还在地面上轻轻摇了摇,有些浑浊的眼珠里满满都是依赖和平静。
林安芝静静看了一会面前这只已经陪伴了自己八九年的大黄狗,有些迟钝,又很不情愿地意识到了什么。
三毛的狗妈黑豆是两年前死掉的。
林安芝发现黑豆越来越不爱动后,就把黑豆的亲崽子三毛送到了神殿。
她想让皮实的三毛多陪陪自己狗妈,也想让一直帮自己守着神殿的这只大黑狗能尽快恢复活力。
可纵使小毛这个虎大儿在那段时间也经常去找黑豆玩耍,这只看起来并没有生病,只是变得不爱动弹的大黑狗还是在不久后停止了呼吸。
林安芝没想到这么快也轮到家里的来福了。
蹲下身,林安芝心里酸涩地一下又一下抚摸着大黄狗的脑袋。
来福没有像往常互动那样亲昵地蹭她,只是动作有些迟缓地把脑袋放到了林安芝的鞋面上,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的,近乎叹息的呜咽。
一人一狗,就这样在春日下午的暖阳里,静静相伴了一下午。
黄昏时分,大山里永远绚烂的橘色晚霞染红了半边天空。
静静趴卧在林安芝鞋面,好像在和林安芝一起看着春花和落日的来福忽然动了。
它抬起头,用鼻子轻轻碰了碰林安芝的手,然后站起了身,朝前院走去。
林安芝没有说话,跟了上去。
跟着它走到了大门口,看着它熟练扒开大门,走出门外。
然后继续往前走。
林安芝一直跟着,看着。
她忽然想起在看过的一种说法,说家中老狗如果自知大限将至,会离家寻找一个僻静角落,独自面对死亡,不愿让主人伤心。
林安芝不知道这种说法是不是真的,但她会陪自家狗子走完最后这段路。
黄昏下,林安芝跟着来福穿越了大半个村子。
她本以为来福的目的地是幽静无人的深林,但最后,脚步不知不觉开始摇晃的大黄狗停在了村南头的一座院门前。
林安芝心里狠狠颤了一下,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落日的余晖还是那么好看。
林安芝也站在原地,看着蜷缩在旧主门前的大黄狗一点一点被春日的残光覆盖。
********
盘虎山今年的春天结束的格外的早。
温暖的春意好像只轻轻掠过人们面庞没几下就悄无声息地藏进了深山。
五月。
很平常的一天。
几辆挂着公社牌子的自行车驶进了杨家村。
来人是黄水镇的公社书记,还有上属县城的公社主任,和县武装部的部长。
和之前不同,这些干部不是来杨家村送知青或改造分子的,也不是来找盘虎山中那个最神秘存在的。
一行人神色肃穆地径直来到了杨国安家门前。
几人不同寻常的表情让杨国安家堂屋里的空气都冷了几分,紧急赶回家的杨国安和孙兰香更是仿佛预感到了什么,紧张不安地嗓子眼都在发紧。
可就是在这明明越来越暖和的天气,门外面还是忽然飘过来一大片乌云,把堂屋的光线都硬生生压暗了下来。
当那张盖着鲜红大印的《烈士通知书》和一叠抚恤金被郑重递到杨国安手上时,这个半辈子都站在全村人最前头,骂人中气十足,能震得树叶子抖三抖的汉子,手抖得几乎接不住那张轻飘飘的纸张。
县城的武装部长是一位面容刚毅的中年人,他看着杨国安,声音沉痛,“杨国安同志,请节哀。杨二虎同志是在云西边境的剿匪战斗中,为了掩护战友突围,英勇牺牲的…”
看着整个人已经傻掉的杨二虎媳妇和浑身都在颤抖的杨二虎亲娘,武装部长顿了顿,表情多了两分不忍,但语气依旧肃然有力。
“……根据前线传回的战报,杨二虎同志在身中数弹的情况下,依然坚持战斗,凭借惊人的意志力,在最后的时间里还成功歼灭了两名顽匪,为部队争取了宝贵的时间,确保了任务的完成。”
说到这,武装部长加重了语气,“杨二虎同志是真正的英雄!是你们全家,也是咱们全县的光荣!”
杨二虎是六零年年底当兵离开的杨家村。
当时二十五岁还成了家的杨二虎是入选十人中年纪最大的。
虽说是沾了林安芝的光才的伍,但杨二虎在部队无论是训练还是做任务都很拼命。
所以林安芝之前去东黑省出差时才能在顶尖战力的特殊小队里见到他。
也正是因为太拼了,八天前,杨二虎死在了云西边境的密林里……
武装部长说完话后,堂屋的空气仿佛彻底凝滞住。
不知道过了多久,杨国安死死盯着通知书上的“杨二虎”三个字,嘴唇哆嗦了半晌,最后只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对,这是我儿子!…有种!没给老杨家丢人!”
说完这句后,杨国安很久没有再吭声。
堂屋里只剩下孙兰香猛地爆发出的,撕心裂肺的痛哭。
而在自己媳妇的哭声里,杨国安这个管着全村五六百人吃喝,再难也都一直挺着腰坚持的汉子,腰板一寸一寸佝偻了下去。
好像瞬间就老了。
半个月后。
因为上面的特殊关照,杨二虎的遗体被护送了回来。
按照当前时代部队的内务条令,杨二虎将被安静在原籍县城里的烈士陵园。
跟随杨二虎一起送回来的还有他的一些遗物。
除了部队发的衣物用品,还有一个用油布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包。
里面是几封没寄出的家信。
有给自己爹娘的,给自己媳妇的,还有给林安芝的。
林安芝看了杨二虎给自己写的信。
字迹歪歪扭扭,但一笔一划写的很用力,很认真。
杨二虎在信中写了部队的训练,还写了执行任务的艰险。
但字里行间里没有抱怨,只有一股不服输的拼劲儿。
这个二十五岁才从大山里走出去的汉子在信里反复提及说自己在部队很好。
说知道小姑奶奶一直在保佑着他,所以他觉得什么任务什么危险自己都能闯过去。
还说自己要给老杨家争光,给小姑奶奶争光,一定不会丢了她老人家的脸。
还说等最近任务结束,要争取探亲假回杨家村给她磕头。
他还给她这个小姑奶奶买了部队战友们说特别好吃的糖果……
这些信,最终都没有寄出去。
林安芝看完这封信,低着头静静沉默了很久。
她不知道杨二虎是觉得这些信写得不够好没有寄出去,还是没来得及寄出去。
她只是很想亲口告诉杨二虎,自己从来没有刻意“保佑”过谁。
每个人往前的路,都是自己一步步走出来的。
他杨二虎的荣光,也是他自己用汗,用血,用命一点一点拼出来的。
自己真的很为他骄傲。
还有,她还很想很想尝尝对方信中说的特别好吃的糖果。
但那包糖果染上了血,永远留在那片边境密林了……
****
杨二虎正式下葬那天,是个阴天。
林安芝作为杨家村辈分最高的小姑奶奶,也来了县城陵园。
一起来的,除了杨国安一大家子,还有杨家村很多村民。
杨二虎小时候光着屁股一起在河里摸过鱼的玩伴。
看着他长大的叔伯婶子。
每家每户,能走动的,几乎都来了。
本来杨国安早就在村里说好了不用来这么多人,但这天,很多村民还是徒步几十里山路赶了过来。
寂寥的陵园里,黑压压,沉默着的一大片,都是来送杨二虎最后一程的乡亲。
新挖的墓穴里,泥土潮湿又沉重。
覆盖着红旗的棺木静静躺中央,刺痛着在场每一个人的眼睛。
黄土一锹一锹撒在棺木上的时候,孙兰香痛彻心扉的哭声再次爆发。
杨国安身躯也在不住颤抖,但依旧死死挺着,没有倒下。
黑压压的人群中,不知谁先忍不住地哭出了第一声。
但紧接着,低沉压抑的啜泣声就连成了一片。
黄土最终掩埋了一切,只留下一座新坟,和一块刻着红字的石碑。
站在最前面的林安芝抬起眼,望向了盘虎山的方向。
山峦依旧。
但林安芝知道,今年的春天,到底是在这片沉重悲恸和无声荣光中,彻底远去了……
半年后。
盘虎山的树叶不知不觉地被风雨吹落了很多。
但地里的很多粮食变成了丰收的颜色。
村子里似乎恢复了往日的节奏。
打谷场。
孙兰香的怀里抱着四儿媳刚给她生的小孙女,一边干着活计,一边乐呵呵和旁边几个老姐妹聊村里的家长里短。
时不时的,孙兰香还低头用脸颊蹭蹭孙女娇嫩的小脸,眼里满是真切慈和的笑意。
大队部里,杨国安恢复了骂人时的大嗓门,中气十足训着面前偷懒耍滑的村民,也依旧是那个能扛起整个杨家村的大队长。
生活在继续往前。
时间也好像在无声地抚平一切。
大家也似乎都压下了伤痛。
只是在一个雨夜,林安芝被一道雷电声吵醒后,在无数嘈杂无序的暴雨声中,又听到了熟悉的悲泣声。
——是孙兰香压抑的,带着哭腔的祈求。
在刚得知杨二虎牺牲的那段时间里,林安芝听见了很多次这位母亲在她神像前,悲恸至极的祈求。
她求了很多。
求林安芝帮忙给杨家先祖,给先走几年的老太爷带话,让他们这些长辈在底下帮忙多看顾一下她家二虎。
求林安芝让杨二虎能给她这个亲娘托个梦,想和最后一面也没见上的二儿子再说说话。
求林安芝保佑杨二虎下辈子能托生个啥也不缺的好人家。
还求林安芝能不能让自己儿子活过来。
但一会又说自己是胡说的,求林安芝只用保佑她的二虎子在下面过的好就行。
孙兰香那段时间的祈求请愿很混乱,甚至很多时候都前言不搭后语。
但可能因为这份情感,这份悲痛,太滚烫太沉重,林安芝每一句都听到了。
只不过随着时间不知道是慢还是快的在往前流逝,这些声音已经很久没在出现。
但有些伤痛,似乎就像深埋在地底的树根,表面上不见痕迹,内里却在肆意地往更深处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