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国历,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八日。
凌晨三点四十四分。
杨家村。
林大平和谢秀兰同时从梦中惊醒。
两人在黑暗中对视,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悸与茫然。
林大平身体紧绷地拉了两下,才拉开房里的电灯绳子,然后清楚看到了旁边神情呆愣却满脸泪水的自家媳妇。
“秀兰,…你也让梦魇着了?”林大平哑着嗓子问了句,声音干涩得不像他自己的。
谢秀兰反应有些迟钝地看向自家男人。
看着眼睛通红,浑然不觉自己同样满脸眼泪的林大平,谢秀兰心里猛然一痛,却又茫然不知道原因。
“…应该…就是让梦魇着了…”谢秀兰喃喃道,右手不自觉地攥紧胸口的衣襟,“…但不知道咋的,我想不起来做的啥梦了…不应该啊…咋会想不起来了呐…”
说到最后一句,表情茫然的谢秀兰右手不自觉攥按上了心口,声音也不受控制地带上了哽咽。
林大平看媳妇状态不对,探身想去安慰,但张嘴时却发现自己喉咙间心口间都像是被什么东西挤烂了一样,空洞又生疼地根本吐不出一个字。
木楞地抹了把脸上的不知什么时候流下的眼泪,记忆中自己从五六岁下地干活后再也哭过的林大平红着眼睛呆呆看着止不住颤抖的双手,不明白此刻身体里跟破洞一样的冰凉寒意到底从哪来的。
后半夜,夫妻俩很久都没能再睡着。
****
第二天清晨。
林大平谢秀兰照常早起准备去自家承包的药田里干活。
关于昨天半夜那个谁都没想起来的噩梦,夫妻俩努力压下那股莫名而来的情绪后都觉得是可能是白天太累或者是睡觉压到了心口,所以才让梦魇住了。
但可能是因为夜里情绪起伏太大加上没睡好,饭桌上的夫妻俩神情依旧有些恍惚。
不过和两人一起吃饭的林山根王大花老两口情绪也十分低沉。
拾掇早饭时一直走神不小心连磕了三个瓷碗的王大花看着只愣愣抱着碗喝稀饭,不拿馒头,也不夹菜的老大两口子,忍不住问了一句,“大平,大平媳妇,你俩昨个也没睡好啊?”
林大平慢半拍地抬头“…嗯,可能昨个干活太急,累着了……”
顿了顿,林大平看着只是一晚上不见却好似忽然老了好几岁的亲爹亲娘,声音依旧低哑地道,“娘,你跟我爹年纪都大了,最近天热,别跟着我们一起操心药田里的活了,好好在家歇着……”
林山根正摩挲着手里有些陌生的烟杆发呆,闻言立马反驳,“你小子才种了几年地啊,还敢嫌弃你老子起来了……”
不服老的王大花也瞪了一眼林大平,“我跟你爹身体好着呐!少咒我俩,我大孙儿可是说我能…”
话说一半,表情有些空白的王大花忽然顿住。
她咋突然想说“自己大孙儿说她能活到一百岁”?
…牛娃儿…说过这话吗?……
牛娃儿从小性子就沉稳,说不出这种哄人话。
羊娃儿狗娃儿也都没跟她这个当奶的说过这种好听话。
她就这三个大孙儿,压根没人跟她说过这种话啊……
王大花看着莫名空了一角好像在等谁落座的饭桌,茫然愣在原地好一会。
……她脑袋咋回事?真的老糊涂了??
早饭在四人都频频走神间食不知味地结束。
林大平和谢秀兰强打精神去药田,却发现路上遇到的村民都和他们一样没精打采。
村口,觉少的大爷大妈更是比平常更早地聚集到了大树下。
今年已经八十岁,不再年轻的真大爷杨铁牛耷拉着脑袋嘟囔,“奇了怪了,今早上起来感觉心里空落落的,跟丢了啥宝贝似的,但想破头也不知道到底丢了啥。”
旁边立刻有人附和,“是啊,我今个也总觉得心里不得劲,感觉等会得找陈老四开两副药。”
一个手里蒲扇都没就劲呼扇的老太太:“俺也是,昨儿后半夜心里就揪得慌,醒来又啥都记不得。”
“我昨个也没睡好,估摸是天儿太热了。”
“应该就是……”
“唉,俺也觉得这天闷的人难受,等会俺也得去陈老四一趟……”
一种莫名升起的失落沉闷感让聚在一起的村民们叹气声越来越多,但路过的林大平夫妻俩仿佛没听到一般,闷头自顾自往承包的药田走。
接下来的一天,没睡好的夫妻俩几乎是有些机械地和莫名也安静下来的林老六忙完了药田里的活计。
黄昏,一天都没怎么交流的两人提着筐子不约而同地走到了村北边山楂林。
两人愣愣看了好一会儿面前大片的白花菜。
良久,林大平闷声道,“挖点回去给桌上加个菜吧。”
谢秀兰愣愣点头,“…嗯,回去能炒鸡蛋,还能打汤,凉拌…”
夫妻俩谁也没问为啥现在日子越过越好怎么还要吃这些吃了大半辈子,早就吃够了的野菜,一人说了一句后就都默默蹲下来开始挖这些长的正好的鲜嫩白花菜。
夕阳西下,林大平和谢秀兰提着满满两筐白花菜往家走。
在路过村子中间那座地主家的宅院时,谢秀兰不自觉地停下脚步,望着院门发起呆来。
跟着停下来的林大平也走神了两秒。
莫名有些难受地深吸口气,林大平低声问,“看啥呢?”
谢秀兰有些茫然地摇摇头,“…这院子…以前有这么多树吗?”
林大平右手不自觉紧了紧,“一个空院子,这些多年一直没人住,树长的多些密些正常…走吧,爹娘还等着咱回去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