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接着说:“我不待见满洲国军还有原因。这些奉军老兵油子,哪边风硬哪边倒,谁也养不熟。你不是让他们去剿匪么,我就亲眼看见几个老兵油子被胡子拿枪逼着跪地投降,随后他们就变成胡子,什么大帅少帅都忘到脑后了。哪一天讨伐队把他们抓住了,他们有跪地投降又变成满洲国军。有个抗日武装头头儿想拉我入伙儿,我一看十个有九个都他妈是老兵油子!抽冷子一顿盒子炮,上马就跑。”
“哈哈哈哈……,你说的还真是那么回事儿。你见过那什么人民革命军?”张景惠虽然改成笑脸,还是在给华龙飞挖坑。
华龙飞:“进山采药,要收没见过那不是唬人么?什么军我不知道,我就统统叫他们胡子。其实这些人当胡子都不配!坐地胡子都讲究什么七不夺八不抢,这些人啥事儿都干得出来。就比如我,进山空两手,出山一花篓,药材你抢去干啥又不能当饭吃又不能卖钱。这些人你们放心,成不了事儿!”
张景惠皮笑肉不笑:“这是真的?”
华龙飞:“这些人的头头,脑袋准时让狗屁呲了!”
徐芷卿和北山晴子笑出声来了。
华龙飞:“就是胡子进绺子挂柱,还得三托四保呢。这些人根本不管什么人挖到筐里就是菜,那还不出事儿么?还有就是太能吹牛。我在亚布力采黄芪,有人把我拦住了,好家伙这顿扇乎,什么什么爱国呀救国呀,一大套嘴都喷沫子。我他妈的国在哪里呀?从打我记事儿起不是张作霖就是吴佩孚段祺瑞,那个是我的国?要我爱国,我他妈爱谁去?国什么时候爱我啦?”
吉冈安直开怀大笑:“哈哈哈哈……,华先生,高见!”
华龙飞:“还有更离谱儿的呐。自称什么什么军,第几团。等我躲进山林爬到树上一看,破衣烂衫也就十几个人!你想靠吹大气能成事儿么?不过这些人有一样,你咬定不参加,他们也不难为你。抢不抢钱我不知道,我身上从不带钱。但他们不抢东西,这点比满洲军要强!”
张景惠:“满洲国军抢你东西?”
华龙飞:“何止是抢东西?我在小兴安岭采收了二十斤上等黄芩,那玩意儿离了大夫手就是草根子,苦的要命。在牡丹江边上遇见江防部队的卡子,证件都全,没带武器违禁物品,就是没钱。那小子硬是扣了我四斤黄芩!”
吉冈安直:“记住时间地点,要彻底查办!”
华龙飞:“算了吧。查什么查呀?都那德性,真要查下去,满洲国军连十分之一都剩不下。还有些可疑的事儿,没根据我也不能乱说。”
吉冈安直:“我知道你怀疑什么,我也跟南次郎司令官汇报了。这种现象十分恶劣,一经查实必须严加惩处!整个部队都得严惩!”
张景惠:“请问什么事儿这么可疑,这么严重啊?”
吉冈安直:“华先生说他在回山的路上有胡子打劫御制药坊的马车。七人七骑,佩刀都很统一。华先生不认识步枪,后来经过调查,都是奉造十三式。而且是晚饭前后打劫的。我推断就是当地的警备队或警察化妆胡子出来打劫的。”
徐芷卿:“我的天哪,他们不怕军法呀?”
华龙飞:“大人似乎对我讨厌满洲国军很不理解。这只是推断,如果你是我,一个病人还没看,不到两个时辰就来四次穿官衣上税的,你会怎么想?”
张景惠刚要张嘴说话,华龙飞接着问道:“您在年轻时也是从江湖路上摸爬滚打过来的。您听说过绿林道为难跑山行的么?”
张景惠摸了摸脑袋:“胡子为难跑山的,那不是作死么?”
徐芷卿:“胡子怎么爬跑山的呀?”
张景惠:“不是怕,是互相利用。哪个绺子都不会在一座山头儿困死,一旦麻嗒山,十有八九都得靠跑山的带路救命。”
华龙飞:“难道警备队、讨伐队不进山,不怕麻哒山?闻气味,尊夫人现在还服用避瘟散。可是所有跑山的都被赶散了,所有山货药材市场都被搅黄了,连一把野薄荷都得我自己上山采回来。这样下去,御制药坊恐怕办不下去了。”
张景惠:“野郎中,你经常跑山,走江湖路。松化镇出了件怪事,那里的警备队和皇军守备队的队长,被人砍了脑袋……”
华龙飞:“听说了。我还去查看过。至少不是胡子干的。”
吉冈安直:“为什么?”
“胡子砸窑必有利可图,那两个人刚喝完酒身上一分钱没有。再说,现在都有枪,谁会用砍刀啊?何况松化镇是个响窑,胡子才没那么傻。另外,这两个人都是刚换防过去的,在当地没什么仇人。跑山的都是索拨棍子,短刀签子,干不那么利索。我问过宪兵队的麻生太郎,他说那手法很像日本的什么宫本什么式,他还给我演示一遍。不过我不懂刀法,瞎看瞎叫好呗。”
吉冈安直:“宫本武藏式,武士刀斜劈横砍,脑袋随刀飞出去。很威猛的刀法。”
华龙飞:“就是那样。”
从张景惠的官邸回来,北山晴子让华龙飞进了赤十字社。
北山晴子:“华先生,我把你叫过来就是不想让表妹过分为你担心。这个张金虎不像郑孝胥,对你印象很不好。”
华龙飞:“呵呵,你放心吧。他这个人照郑孝胥可差远啦。他是装孙子给御用挂看呢。日本人放个屁他都得脸贴屁股去闻。山货药材集市不开放,御制药坊办不下去。”
北山晴子:“知道你这么辛苦,不办也罢。你说那些抗日武装成不了事,我听你一说这些满洲国军更成不了事。”
华龙飞:“不管那些,明天你主持,御制药坊除了华凤鸣,每人五块大洋过年。避瘟散送过去,你就主持配制止血生肌散。我得回山里了。”
北山晴子:“这么着急呀?表妹会舍得让你走?”
“不舍的也不行。山里的乡亲从七月采收鲜薄荷到现在没见过钱!他们够厚到了呀。”
北山晴子:“这笔钱得从避瘟散的拨款里出。”
华龙飞:“先别动。我看那个满脸假笑的御用挂什么时候自己说出来!”
北山晴子:“你对吉冈君还……”
华龙飞:“你这个老师不简单。”
北山晴子:“至少比那个熙洽好的多吧?”
华龙飞沉默不语……
次日上午,北山晴子把年底奖金发给大家,可是不论男女都看不到笑模样。只有华龙飞带着小侄子嘻嘻哈哈的做关东糖。
北山晴子:“大家拿到钱了,都说说自己的想法,过年买点什么?”
金银贞:“没想好买什么,反而觉得很别扭。”
司徒慧:“我们做避瘟散,做止血生肌散,为什么拨下来的经费一分不能动。这大洋可是三儿给人看病赚来的。他冒险遭罪弄来的药材,算是白送啦?”
北山晴子:“咱们用的大宗药物,日本方面也没要钱呐。”
司徒慧:“那是国家行为!日本人扶植满洲国,我们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三儿凭什么白付辛苦给皇上配药吃?大家这么辛苦工作是给我们三儿干活儿么?给皇上干活儿,却拿我们三儿的奖金,大家心里能不别扭么?开春儿大家高高兴兴买衣服,那是因为赚的制药钱。今年这算什么?要不是赶巧夫人的病,是不就没奖金啦?”
华凤鸣端着一个木托盘跑进来:“分关东糖啦。一人十块,来年钱赚一麻袋!”
司徒慧抹着眼泪走了出去。
她明白,华龙飞又要走了。他赚的一千大洋,给自己留的,给孩子留的,给瘸侯和那些小花子,回去再给山里那些人。华龙飞还是个穷光蛋。
昨晚她花了半宿时间才把那三百大洋结结实实缝进华龙飞的皮坎肩儿里。她不担心钱不钱,她担心的是华龙飞的安危。
满洲国,比九一八那时候还要乱。
那天晚上,华龙飞让瘸侯带菜过来,也摆了一桌家宴。
华龙飞喝了一杯酒:“瘸侯,饭庄今年赚多少?”
侯振坤:“还没最后结算。能赚个三五十块大洋……”
华龙飞:“瞎扯吧你?就凭你那手艺,那么大个饭店。三五十大洋?你敢藏奸我抽死你!”
侯振坤:“手艺?除了你和大师姐,满新京城有几个懂东兴楼的?有几个吃得起的呀?就算吃得起我都没地方进料啊。饭庄子不准卖大米白面,我自己吃一顿炸酱面都得偷着吃。”
华龙飞:“真他妈后悔把你俩带到大关东来。”
侯振坤:“别后悔。我就从来不后悔,好歹咱有自己的买卖,至少咱再也不玩儿竹林儿了吧?我就担心一样儿,你说咱们再回北京,那帮孙子是不得骂咱是汉奸呀?”
华龙飞:“哼哼,我是大汉奸!连关东军司令,满洲国御用挂都看得起咱。可是不当汉奸,大师姐怎么办,小侄子怎么办?家里家外,乡里乡亲都怎么办?你还别说,我当时还真觉得石原莞尔说的挺好,就是那些遗老遗少完犊子。我说,想法子,好歹过年得吃顿饺子呀。”
侯振坤:“日本人对白面不太在意,主要是大米,那是军粮。城里咱家过年的白面早预备齐了。帮子他们呢?”
华龙飞:“都一样。白面还凑合,大米咱不会种也吃不着。他奶奶的,日本人在拉林河上边弄个开拓团,是不是要种水稻啊?”
司徒慧:“你别瞎惦记,咱有高粱米吃就行。”
华龙飞:“车德安大车店没啦。好好的中国地,凭什么他们占去种大米呀?”
华龙飞把大车赶回东兴堂,把马车卸下,留下一匹骑两匹,催马出城。
吉冈安直的杀鸡儆猴还真收到了奇效,守城门的狗子鬼子老远就敬礼,给证件都不看示意出城。
两匹马换着跑,天近黄昏就到了松化镇。
在庄老好客店刚喂上马,当地警察署的刘署长就到了。他弯腰鞠躬,把一张良民证双手奉上。
华龙飞接过来看一眼,放到八仙桌上,让他坐下。
“你是接道张景惠的命令了,还是听说齐扒皮被拿了?那七个劫匪能不能破案不打紧。我想问问,松化保境内的山货集市什么时候开放?”
刘署长:“上峰命令,山头集、松化山货集市都得开放,军警不得骚扰。”
华龙飞:“你还行啊,好歹保住脑袋了。”
刘署长:“保住脑袋有什么用,弟兄们见天高粱米白菜汤,放屁都打晃儿。说不定那天进山就他妈的交代了。”
华龙飞:“你知道一个叫赵洪文国的老太太么?”
刘署长下的变颜变色:“不认识,听说过。她现在可提不得,那是全国通缉的要犯啊。”
华龙飞:“她跟山里的那些人不一样么?”
刘署长:“不一样,也一样。都反满抗日,不过一家姓国一家姓共,一个白色一个红色。”
华龙飞:“那有啥不一样,都是胡子。”
刘署长:“差多了。他们可不认自己是胡子。在南边,属于白色的;姓共的苏联人支着,从咱们这一直到黑龙江,都是红色。”
华龙飞:“这么多人,抓的过来么?”
刘署长:“管那个干啥?抓不净的虱子拿不净的贼。我们就是磨道的驴,走一圈儿算一圈儿,听喝就行啦。”
华龙飞回到山里报了平安,让江翩儿挨家送药材钱。从山头集到马帮窝棚,一百五十块大洋一天就送完了。她们回来的时候,华龙飞已经穿好了皮坎肩儿准备出发了。
江翩儿:“还没杀年猪,你还要出去?”
华龙飞:“新枪没子弹,我得去金马镇找找叶若兮的木房子撞撞运气。”
江翩儿:“是想你那位二毛子姐姐了吧。”
华龙飞:“想也没用,她那伙子人太不靠谱儿。她不一定飘到哪里去了呢?”
苏麦冬:“您不会把她也带进山里来呀?”
华龙飞:“那还了得?她要带一帮子人进来,马帮窝棚就没啦!叶若兮可不是江翩儿,待不上俩月自己就跑啦。”
江翩儿:“你什么时候回来?”
华龙飞:“要不了几天,杀年猪准回来。不带医杖肯包,单去单回。姐,我再出门的时候,你别问我什么时候回来。你这一问,我就不想走了。”
苏麦冬:“师父,你还是把她当师娘,把这里当家了吧?”
华龙飞:“这里当然是家。新京就是鬼蜮世界,整天不是鬼子就是狗子。还别说新京,只要出了山头集,都他妈一样。瘸侯跟我说,就算在他们饭庄想吃一顿炸酱面都得偷偷摸摸。”
江翩儿:“穿上皮大衣,早去早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