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凌霄从桌子底下拿出一个褪了色的军用挎包,一扬手扔给安欣。
然后坐到椅子上:“各位,不要惊讶可惜。我以前偶尔还想到它,可是自从我在监狱里看见我媳妇和襁褓里的儿子,再也想不起这玩意儿了。老婆孩子家,对我来说才是无价之宝!”
叶飞秋一拍桌子:“华子,好样儿的!”
华子:“珠玉金银,饥不可食,寒不可衣,然而众贵之者,以上用之故也。就是说真要挨饿的时候,什么金子银子,不如一块贴饼子。真要困在大沙漠里,珍珠美玉不如一泡马尿。为什么值钱,不就是当官儿炒的么。安欣,看见我媳妇儿了吧。她左手戴的是普通上海表,不值钱但治病救人的时候可以准确计时。右手是一只银镯子,我师姑给她的,不珍贵但必要的时候可以试毒救人!天生万物,有用才是宝,没用就是个屁,放出去才痛快!”
柳二妞拿起笤帚撮子把手镯渣渣收起来倒进了炉子里。
华子:“杜大夫,这些笔记你看过没有。我相信你看过了。”
杜仲康面红过耳,汗都下来了:“看过,一知半解。”
华子:“既然看过,可是你的医术很一般。你不是装不行,是真不行。这你瞒不了内行人。”
杜仲康:“老师家的祖传秘籍,实在难以消化理解。”
华子:“扯淡!医学秘籍?施今墨、萧龙友、孔伯华、汪逢春、关月波、秦伯未,这些名医哪个是靠秘籍秘方过日子的?《金匮要略》是不是秘籍?《温病条辨》是不是秘籍?等而下之《医林改错》《辩证奇闻》《叶氏医案》哪个是秘籍?医学最有价值的秘籍是老人家那句话,活学活用,因地制宜!医家因人制宜、因病制宜!”
杜仲康:“老师教诲,顿开茅塞。我父亲和我继母所作所为,实在令人不齿。”
华子:“治病,拘泥成方不如无方;做事,拘泥成法不如无法。天精地华,千姿百态,岂能是几本心得笔记能够包罗的?”
国咏梅放下钢笔:“精彩!华子。”
华子站起身,拿起那些陈旧的笔记,打开炉盖一甩手都投进了炉膛。轰的一声,炉子里响起轰隆隆的响声。
柳青青:“华子,即便那些没用,你也不该烧了呀。”
华子:“说实话,这些东西我早已烂熟于胸。可是这些年我解决的疑难杂症不算少吧。一部《医宗金鉴》足以做基础,万家医案足以借鉴参佐,一家之言或许就是歧途。一部《本草纲目》可以引见自然,可以明白药食同源的道理。同样被名利玷污的东西,没有价值去耗费心血。明代的《兵垒》有句话说:良将用兵,若良医疗病。病万变,药亦万变,病变而药不变,厥疾弗能瘳也。”
国咏梅:“兵垒?这段话后边有点记不住,回头再给我说一遍。”
华子:“你又记上啦?”
国咏梅:“自打你进去以后,好多年没听见你这么喷了!受益匪浅。继续。”
华子:“哈哈哈,咱这水平,我自己都没想到。安欣,你不就是要那山野菜的防腐配方么?你也拿笔记,我现在就说给你!”
安欣如蒙大赦,连忙打开本子,拧开钢笔。
华子说道:“干姜肉桂为君,肉蔻砂仁为臣,草果陈皮诸椒香叶白芷等为佐,白芨八角大小茴为使。记明白了?”
安欣满头雾水:“这……,我都记下了。”
华子:“以柳蒿芽等湿地野菜为例,肉桂三克、肉蔻白芷胡椒各三克,草果随量,上好八角一枚,十倍水三沸三凉,熬至淡黄色备用。待柳蒿芽等山野菜揉制干透,正反两面喷洒,浸润一夜,回干装箱。”
安欣:“光一种柳蒿芽就这么麻烦?”
华子:“病万变,药亦万变,病变而药不变,厥疾弗能瘳也。什么意思呢?不同的山野菜配方也得随它的特性改变,这个方子就没有干姜,为什么?干姜性燥味烈容易透淅,用它做防腐剂柳蒿芽的清香味儿就被掩盖啦。”
安欣:“你到底有多少种配方?”
华子:“随症加减,不拘多少。还拿柳蒿芽为例,初春第一茬,厚积薄发,质地厚重,防腐剂可用可不用;第二茬旺长量多,必须做防腐处理。第三茬多数做泡菜,放点陈皮肉桂就可以了。”
安欣扔掉钢笔:“那就是说,你这些防腐提香的法子,根本学不会呀。”
华子往椅子上一靠:“也不是没有可能,第一得有良好的中医药基础,比如我妹柳依依。第二得熟悉各类山野菜的品性和药性,比如蘑菇崴子屯儿采集队的女人们。第三你得是个好厨子,比如哥们我,知道这些东西怎么配置才好吃。把这三样融会贯通,那就差不多了。配方跟你说清楚了,我们也该了结了吧。”
安欣:“那我这些东西不是白给你了吗?根本学不会!”
华子:“就算没有防腐配方,那些东西你不该给我么?”
葛长缨:“对呀。那些东西本来就是我们华子的,不给?告你都可以。我们凭啥给你配方?赶紧滚犊子!”
说话间葛长缨站了起来,李清华站了起来,蔡香萍康淑君田淑云站了起来,柳家姐妹李彩霞站了起来……
她们一个个没有一丝奢华的胭粉气,都带着浓郁的乡土气息;她们没有一点社会背景,却充满劳动锻炼出的力量;她们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却最懂得人间善恶!
她们像一座座山,默默地渐渐地压向安欣,令她窒息,令她恐怖,令她无地自容!
“你是白骨精,我要打你!”一声稚嫩的童音刺破了静默。小谷穗儿蹒跚脚步,挥着两只小拳头冲了过来……
安欣哀叫了一声,逃出房门,幽灵一样飘出了院子。
杜仲康向华凌霄鞠了一躬:“华老师,我也要走了。”
华凌霄:“都是些无足轻重的小事,欢迎你常来。你我谈医说药,把酒谋方。”
杜仲康:“不可能了。家父不检点,毕竟把我养大;他现在还躺在医院,我已经辞去中医院的工作,回去专心伺候他。”
华子握住他的双手:“难得,难得。儒门事亲,医家本色。如有疑难,我愿意探讨。”
两个人一前一后总到院子里,华子问道:“身处医院,难免跟医生护士打交道。无人不可为师,无处不可研读,既然为医就不能因噎废食。”
杜仲康:“华老师,我觉得还是人品为上,学术次之。如果不是他们养我这么多年,我……”
华子:“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与你无关。我还是希望把他伺候走了之后,咱们继续交流,互相切磋。叶天士说,良医处世,不矜名,不计利,此其立德也;挽回造化,立起沉疴,此其立功也;阐发蕴奥,聿着方书,此其立言也。我不求立言,但求平心,回造化,起沉疴。”
杜仲康:“今后我也许会和你一样,找一个合适的地方行医采药,娶妻生子。省城不想再继续待下去了。你我来日方长,后会有期。”
看着离去的杜仲康,华子默立良久……
国咏梅十分感慨:“华凌霄,天地精英,人中之龙。这一生能结识你这种兄弟,真是无价之宝。”
唐竹青:“咱们华子,干啥啥成。幸亏他是个好人,你说他要是个大坏蛋,那还有别人的好儿么。”
叶飞秋:“楚天舒就说过,像华凌霄这样的学识见地,不可能是个坏人。他的人生观、是非观比任何人都深邃坚定。你看他为自己选的地方,他若不去发现,我们谁也不会知道那是块宝地。再看他选的这些朋友,不论男女,坦诚笃实,淳朴善良。安欣啦、白凌云啦、还有那个什么监狱长的女儿,都动摇不了他。尤其他为自己选的媳妇儿,美丽憨厚,兢兢业业,是无可挑剔的贤妻良母。这就是他做人的标准,不可能是奸佞小人。还是他常说的,山深人不知,塞马谁得失。”
国咏梅:“别人看他喷人当热闹,我和米雪晴的记录不少。同样的问题,他比谁看的都尖锐深刻。连季先生都佩服得了不得。今天季先生是没在场,太可惜了。”
叶飞秋:“季先生讲的是致用之道,华子讲的是无为之道。他们在一起,又得脸红脖子粗。开始我们都选择的是致用之道,可是几经沉浮都慢慢归向了无为之道。”
唐竹青:“你俩越说越糊涂。”
叶飞秋:“简单说就是开始都想出息,都想升官发财,人前显贵。可是当着当着都不想当,或者说都当不下去了。不如向华子那样,想说就说、想做就做,无欲无求,放飞自我。你不是最先放下文工团副团长,跟华子做买卖的么。”
唐竹青:“我那时连饭都吃不上,再迷恋文工团就饿死啦。”
叶飞秋:“你以为安欣不会饿死么?如果没有华子帮忙我不会饿死么?还是国主席看得开,管好自己,不趟浑水。这就是无为之道。”
葛长缨:“这就是华子那样,宁可坐牢也不当官吧。”
国咏梅:“是这个道理,也没那么极端。他的心思都在开自己的诊所上。你们发现没有,阻力越大华子越是精神百倍;越是顺风顺水,他越是心不在焉。连当大夫都这样,一般病症都交给柳青青,遇上疑难怪病他马上来精神。他曾说过,我最高也就能当个县长,白凌云连个队长都当不了。因为我们没本事应对各种各样的阻力。”
叶飞秋:“在蘑菇崴子屯儿住了这么长时间,真有世外桃源的感觉。真的不想走了。”
“不走可不行。还没到你辞官归隐的时候。”华子送走了杜仲康从外边回来。
华子:“嘿嘿,各位你们不是要到饭店撮一顿么,赶紧过去吧。我和国姐、叶局长还有事儿,就在这屋吃了。儿子给我留下,你们都过去。二妞别忘了给宗老打包一份儿。下午我过去结账。”
李清华:“我们自己有钱买单。”
华子:“我是说我们这几个和宗老。”
安欣飘走了,她再也没在德化县出现过。没人知道她到底落到何处。
有人猜测她扔下那么多债务,没了活路自杀了。华子不信,这种人最怕死,最贪生。不仅贪生,而且极力追求比别人活得好,不管用什么手段。
她这种人不管贪了多少钱,坑了多少人,不会有什么歉疚感负罪感,只有成就感。她们最大的愿望就是不择手段地把别人的财富据为己有。
她
很有可能换个地方,改头换面,又坑别人去了。
对她们这种人,道德就是尿泥,廉耻就是个屁!
安欣的蒸发对华子他们来说,不过像除掉了身上的一片疥癣。可是对于吉江官场,无疑又是一场地震!
她身后那六个金主看着扔在各个散摊子粮库的陈化粮,简直就是吞了一颗毒蘑菇!没人追究他们的贪腐问题,可是倾家荡产的投资都变成了臭不可闻的垃圾。他们想骂,他们想哭,他们想报警。可是这一切都只能在脑子里想想,在肚子里打转转,绝不敢轻易暴露出来。
倒霉的是吉江市林业局的柏局长。上任不到半年,就被安天下公司骗得臭名昭着。
一纸营销合同签了出去,局里除了看见十几吨灰败的苞米,连人影儿都没了!省里一道任免令,叶飞秋坐上了他的位子,成了吉江市林业局长。
杂粮入库,苞米上楼,楚天舒亲自带着车队进入蘑菇崴子,开始收购合同订单苞米。
收到窦宝成家,苞米瓤子不知抽什么邪风,不让机器进院。他家的苞米不卖了。这是春耕前就跟周边三个饲料厂家签订了收购合同的。
张梁子把米用刚找了过来,窦保成还是不肯让脱粒机进院。车队只好先去下一家,窦保得家。窦保得也是不让机器进院,张梁子还没说话,二姐张丽艳从娘家回来了,细打听才知道,生产队的苞米能卖到一块一毛钱。楚书记手里的合同只给八毛二分钱一斤。
张梁子急了:“生产队有大库房,你们有么?生产队有自己的加工机器,你们有么?生产队有自己的议价粮店和饭店,你们有么?书记带队能骗你们?不卖拉倒,违反合同就罚款,上门不卖,自己出去卖!”
张梁子带着车队去米永刚家了。
米永刚毕竟是明白人,开门上机器把该卖的苞米全部卖掉,过磅结账钱拿到手了。
楚天舒跟张梁子嘀咕几句,自己去了生产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