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夜,本该将歇的雨越晚竟然下的越大。
空无一人的长街上,侍卫披着蓑衣在急雨中驾着马车往滁州驿馆而去。
车顶上悬挂的雨铃不断摇晃着,雨丝涌入马车中,带来些许的湿凉。
魏岭端坐在傅重峦对面,便用余光观察着面前的棋盘棋子,便抬眸朝他看了眼。
傅重峦察觉到了也只是打了个哈欠,微扬下颌示意魏岭继续下。
魏岭不耐烦的摇了摇手中的折扇,抬手拾起一个棋子放入棋盘,笑了笑。
“从衙署回驿馆这半个时辰,你当真要一直同我下棋?”
从傅重峦说要他一同跟着回驿馆时,魏岭就已经猜到他想问什么。
傅重峦闻言眼眸微敛,平静的同魏岭对视。
片刻的沉默后,唇角扯出一抹淡笑,试探的朝魏岭问道。
“我问过从章,他说莫应怜当年的事魏军师归家已经查到了眉目,在下心中一直有疑问,所以今夜特请军师同行,盼望能解惑。”
预料之中的问题,魏岭听完并没有太过惊讶,只是垂眸轻笑了声,眼底同样泛起试探。
“我可以告诉你当年的事。”他干脆利落的点头,只是话到尾末,却又转折。
“魏某亦有一个问题,不妨郎君先解了我的疑?我在告诉你线索。”魏岭神色间染着几分漫不经心,只是那双往日含情的眼眸中,此时的谨慎却并没有消散。
傅重峦很轻的皱了下眉,沉默了片刻,微微颔首。
魏岭沉声问道:“当年,你乃五皇子亲信,莫应怜的存在,你当真不知吗?”
乍然被问起当年的事,傅重峦的眼中露出微妙的寒芒。
在魏岭堪比逼问的视线中,他淡淡的说了句。
“不知。”
他那时手中已然无可信任之人,身边都是五皇子的人,想要瞒过他,不过轻而易举。
所以上一世,直到他在天牢中重病而亡,他都是被隔绝在外的棋子,早已不在他们的谋局之中。
五殿下和他的老师曾经对他说的一句话没错。
他的确没有他们的心狠。
魏岭在听完后不知是猜到了几分缘由,还是信了他的话,思索片刻后,叹了口气。
“眼下,魏军师可以解我的疑了吗?”
魏岭往后舒适的靠在车壁上,抬手将手中的扇子折起,视线缓缓落在眼前的棋盘上时,轻讽一笑,沉声开口。
“先前你让将军命我查的那人,的确曾同我魏家有过关系。”
“他曾是我五叔的心上人,不过多年前重病而亡了。”
“为何?”傅重峦眉心紧皱,下意识的问道。
魏岭深吸了口气,抬手揉了揉眉心,洒落的阴影遮去了他眼底的晦涩和无奈。
“因为一些旧俗,依旧一桩旧婚约。”
傅重峦面上多了一丝怔然。
魏岭叹了声,轻嘲着继续解释起原委。
“魏氏一族一直居于五姓世家之中,这五个世家彼此制衡,魏氏与漼氏一族早年本为一气同盟,我五叔乃当初那辈中,少有的天骄者,他的姻亲,早便定好了漼氏那位七姑娘。”
“只是因为一次游学,五叔外出归家时,带了一个身份不明的书童归家,起先家中族老并不知晓他们的关系,派人去查过此人,知晓他叫林归瓷,儋州清水镇人……”
“这其中有一件怪事,父亲同我说,当初派人去查他的身份时,听清水镇的人说,十几年前此地常有幼童失踪,此人幼时便丢了
父母皆病亡,不知为何过了十几年忽的又出现了,回来时还带了个哥哥……”
“那些百姓说,他带回来那人是个病恹恹的疯子,想来便是当初的莫应怜……”
说到这,魏岭停顿了片刻,抬眼看向傅重峦,神色间难掩凝重。
傅重峦此时的神情便如同当初魏岭亲耳听到这件事时一般无二,甚至说,他要震惊的多。
如果莫应怜同林归瓷当真相识,那是否眼前的一切,都是莫应怜为此人报仇?
可按着这般推算,莫应怜最应该恨的人应当是魏氏那位魏亭檐才对……
忽的,傅重峦的脑海中捕捉到这个一闪而过的念头,他无声的同魏岭对视,开口说道。
“所以你现在怀疑,你五叔现在在莫应怜手中?”
魏岭笃定无声的点了点头。
他有些烦躁的用扇子敲击着手心,合上眼边回想着,便低声说。
“他的失踪并非偶然,且以我魏氏全族之力,亦无法查询到踪迹,生死不知,唯一的可能便是他在莫应怜手中……”
傅重峦沉默的听完,慢慢也想起来,当初在儋州时,洛平死前说的那些话,若当时莫应怜的手已经搅旋在暗处,那他为何要在那时将魏亭檐绑了?
莫非他认为林归瓷的死同魏亭檐有关?
“当初林归瓷,可是因为魏氏而死?”
魏岭缓缓睁开眼,眼中露出几分万分无奈的哀色,最后点了点头,苦笑说道。
“以当时五叔的才能,他本该登阁入相,那时的魏氏,需要的是世家之女背后的声誉权势,并不需要一个来历不明的男子出现在未来家主身边……”
“魏氏守旧陈腐,当时的族老也不能接受一个出身不高的人将本该高悬于天的明月拉下泥潭……所以他们将人逼走了……”
“五叔当时为了与族老宗亲抗争,便服了毒……”
“此事不知为何传扬了出去,漼氏听到了传言,那些传言传的太难听,甚至是下作,连累的漼氏小姐名声受损,后来不知为何,这位小姐在家中自缢而亡了……”
“后来漼氏与魏氏交恶,其余三世家为了五世家的脸面,将消息遮掩压了下来,但漼氏有怨,魏氏有愧,这么多年私下仍旧互不往来。”
魏岭的声音在说到这里时,都带着一丝轻颤,握着扇子的手用力到发紧颤动,他在竭力的平复思绪。
傅重峦并非出身世家,但却很明白这些世家大族能屹立百年,不仅是出于家学渊博严谨,更多的是名声累积。
魏氏有此举亦能理解,只是这与林归瓷的死,还有莫应怜之间并无干系。
傅重峦看向魏岭,眼底尽是不解的愁绪。
“这与林归瓷的死有什么联系?”
魏岭冷笑了声,眼底浮现出丝丝的不甘和无力。
“因为他后来为了救回五叔,以血入药,血尽而亡了。”
以血入药?傅重峦的思绪绷断了片刻。
为何林归瓷的血亦同莫应怜一般?
若他们皆是巫族人,来自同一个地方,又为何查不到身世线索?
魏岭并没有察觉到傅重峦此时的异样,只是垂头丧气的继续说道。
“后来五叔万家俱灭,同家中决裂,离家去了庙中修行。”
“林归瓷死后不久,他的尸首被人偷走了,那时魏家族老并不知晓来人是谁,只知道那人将尸首带走时留了话,说会要魏氏全族陪葬。”
“为了瞒下此事,族老将此人的身份痕迹抹去了,这些年也不准小辈提起。”
那日若非他以死相逼,魏家那帮人也不会告诉他这些。
不过这些并不是魏岭此时真正烦心的事情。
他双目泛出血丝,无比烦躁的自嘲了声,同傅重峦倾诉道。
“谁知当年的事兜兜转转,竟也能令我同阿庭牵扯在一起,也不知是上天知晓我和他有缘,还是故意作弄……”
难得逮到一个肯听他哭诉的人,魏岭这会情上心头,不免多说了几句。
傅重峦顿了顿,挑了下眉看向他。
他虽猜到魏岭和温与庭之间有嫌隙,但同眼前的事情何干?
“此事还同小温军医有关?”傅重峦的话刚问出口,魏岭还未来得及解释,马车骤然停下,只听到侍卫在外边急声喊。
“魏大人,郎君,到驿馆了,雨太大了,还请快些进府吧!”
马车内的二人沉默了片刻。
魏岭没有动,只是瞥了眼傅重峦。
想起回来时肖从章的叮嘱,他叹了口气。
“当年的事我知晓的便是这么多,关于莫应怜的身份,想来得去儋州查一趟才能明白。”
他从汀州返回滁州时间太赶,这几日也无甚时间派人去查,傅重峦今夜不问,想来此事还会搁置下去。
听到此话,傅重峦轻轻颔首。
“我明白,多谢魏军师告知。”
话音落下,傅重峦没再多问,二人颔首示意,他先一步下了马车。
急雨倾斜,击打着厚重的油伞,傅重峦回头看向马车时,却看到魏岭抬手伸出车窗,朝他摆了摆手。
傅重峦并未多想,只当魏岭尚有别的事,弯身行了一礼后,轻咳着往驿馆走去。
马车上,魏岭看着傅重峦走远的背影,勾唇轻笑了声,笑意中尽是晦涩。
方才讲到口边的话此时在脑海中盘旋。
他方才没有说完的话是。
因为他发现,当初那位自缢的漼姑娘,有一位同母姓的弟弟,正是阿庭。
在知道这件事时,他竟还庆幸的想,原来阿庭这么多年一直拒绝他,并非是厌恶他,而是因为一些旧事嫌隙……
可眼下,向来自负算无遗策的魏岭,竟会害怕。
怕他和阿庭最后不能善终,怕他们有缘无分……
并非他不够坚定,而是他怕,阿庭会不要他……
也直到此刻,他忽的明白先前肖从章见不到傅重峦时的担忧和不安。
思绪凌乱繁杂,魏岭最后瞥了眼外边的雨,失神了片刻,才朝侍卫说道。
“回衙署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