咯吱——
卢卡斯没有选择通往一楼的楼梯,而是猛地拉开了地下室另一侧那扇通常被杂物挡住的、通往屋后窄巷的老旧木门。冷风裹挟着密集的“雪片”和那疯狂刺耳的铃铛声瞬间涌了进来,几乎将烛火扑灭。
巷子里没有灯光,只有应急灯和烛光在飞舞的雪幕中切割出有限的光域。能见度极低,但那铃声仿佛无处不在,从四面八方压迫着耳膜,甚至震得胸腔都在共鸣。
“这边!”卢卡斯吼了一声,声音被铃声吞没大半。他紧握着那把老猎刀,刀刃在晃动的光线下泛着冷冽的幽光。艾莉森紧随其后,手中的应急灯像风暴中的小舟,剧烈摇摆。
没跑几步,艾莉森猛地停下,灯光扫过巷子湿漉漉的墙壁。
“卢卡斯!”她的声音尖利,带着难以置信的恐惧。
墙壁上,昏黄的光圈里,映出的不是他们两人的影子,而是更多…扭曲、拉长、如同牵线木偶般僵硬晃动的人形阴影,伴随着每一个铃铛的节拍抽搐、舞蹈。可回头看,他们身后空无一人。
「你摔过的跤,都是未来的台阶」
这些投射在现实墙壁上的诡异阴影,是否就是他们必须踩着的、通往真相的狰狞台阶?
卢卡斯眼角抽搐,只是低吼一句:“别停!别看!跟着我!”
他不再试图分辨方向,而是凭借着一股近乎野兽般的直觉,朝着铃声最密集、最刺耳的方向冲去。那不像逃离,更像是一种迎着锋芒的冲锋。
艾莉森咬牙跟上,祖母书签上的字句在她脑中疯狂回响:“不要看窗外…” 那现在呢?不要看墙壁?不要听铃声?当恐惧无孔不入时,能关闭的只有自己的内心吗?
巷子尽头通向小镇边缘的废弃广场。平日里这里只有荒草和破败的长椅,但此刻——
广场中央,隐约可见一个扭曲的、由阴影和狂舞的雪花勾勒出的巨大轮廓。像是一棵畸形的圣诞树,又像是一个由无数僵硬肢体和闪烁铃铛拼凑而成的恐怖图腾。
那几乎要撕裂耳膜的铃声,正是从那里爆发出来。
同时,那些低语声变得清晰了些,不再是无意义的杂音,而是反复重叠、诱惑又恶毒的呼唤:
“艾莉森…来…忏悔…”
“卢克…冷…为什么不来救我…”
“加入…铃歌…永恒…”
亲人的声音被扭曲成钩子,试图钓出他们灵魂深处的软弱。
卢卡斯眼睛赤红,猎刀握得指节发白,但他冲刺的脚步却慢了下来。那声音太真实了,真实得像一把锉刀在磋磨他尘封五年的伤口。
艾莉森猛地拉住他,应急灯照向广场边缘的地面。
雪地不再是平整的白色。在那些疯狂舞动的阴影边缘,雪层之下,隐约透出暗红色的、如同巨大血管般的脉络,正随着铃声的节奏微微搏动。空气里那股甜腥味浓烈到令人窒息。
“雪…不是雪…”艾莉森颤抖着重复祖母的警告。
“它们的茧…”卢卡斯接上,眼中闪过一丝明悟般的骇然。他不再看向中央那恐怖的身影,而是将目光投向广场边缘那些破败的建筑阴影。
“不在那里,”他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可怕的冷静,“声音是假的,影子是假的…甚至那东西可能也是假的。‘它们’在藏东西。就像地下室…”
「把镜子转向自己」
最高级的对抗,不是摧毁你看到的恐怖,而是看透它为你展示恐怖的意图。
他猛地将蜡烛举高,不是为了照亮中央的怪物,而是竭力将光线洒向广场最阴暗的角落——一个早已废弃的社区信箱集群。
叮铃铃铃——!!!
中央的恐怖图腾发出的铃声骤然变得更加狂暴尖锐,几乎要刺穿耳膜。那些低语声也变得急促、愤怒,带着威胁。
这反应反而证实了卢卡斯的猜测。
“掩护我!”他对艾莉森喊道,自己则像离弦之箭般冲向那排生锈的信箱。
艾莉森心脏狂跳,她不知道该怎么“掩护”,只能下意识地将应急灯和蜡烛的光死死追随着卢卡斯,仿佛光本身就能形成一种脆弱的庇护。
卢卡斯不顾一切地用猎刀撬着那些锈死的信箱门。金属摩擦声在铃声中显得微不足道。
咔嗒!
一个信箱门被强行撬开。
里面没有信。
只有一团浓密的、仿佛有生命的黑暗,以及黑暗中悬浮着的——一枚古朴的、布满污渍的银质铃铛。它静静悬浮着,没有摇动,却散发着与广场中央那疯狂铃声同源、却更加阴冷核心的气息。
就在卢卡斯的手即将触碰到那静止铃铛的瞬间——
所有的疯狂铃声、低语、阴影舞蹈…骤然停止。
绝对的寂静再次降临,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沉重、突兀。
广场中央那恐怖的图腾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只有漫天的雪…或者说,那细密的、灰白色的“东西”还在无声飘落。
卢卡斯的手指停在了离那静止铃铛只有一寸的地方。
艾莉森举着光,僵在原地,大气不敢出。
然后,他们听到了。
从广场的另一个方向,传来了清晰的、缓慢的、有节奏的…
脚步声。
吱…咯吱…
是靴子踩在“雪”地上的声音。
不紧不慢,正朝着他们而来。
卢卡斯缓缓收回手,握紧猎刀,转向脚步声传来的方向。艾莉森挪动灯光,照向那边。
一个身影在雪幕中逐渐清晰。
那是一个穿着老旧圣诞老人服饰的人。但鲜红的外套已经褪色发黑,沾满污渍,白色的绒边肮脏不堪,耷拉下来。他手里没有礼物袋,而是拖着一把巨大的、锈迹斑斑的柴刀。刀尖刮过地面,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他的脸被蓬乱肮脏的白胡子遮挡,只能看到一双眼睛——没有瞳孔,没有眼白,只有两团浑浊的、仿佛积着污雪的空洞。
他一步一步,稳定地、不可阻挡地逼近。
在他身后远处的阴影里,隐约可见更多僵硬的身影,如同坏掉的玩偶,静静伫立,无声地注视着。
“忏悔…”
一个干涩、嘶哑、仿佛声带被砂纸磨过的声音,从那个“圣诞老人”的方向传来。那不是询问,更像是宣判。
卢卡斯将艾莉森拉到自己身后,猎刀横在身前,身体微微弓起,像一头准备拼死一搏的困兽。
艾莉森看着那逼近的恐怖存在,又看向身后信箱里那枚静止的、仿佛蕴含着一切答案与危险的银质铃铛。
成长提示最后一次浮现,冰冷地闪烁于意识深处:「允许自己慢,但别允许自己停」
停下,即是永恒的沉寂。
她深吸一口冰冷而甜腥的空气,做出了选择。她的手没有伸向铃铛,而是猛地将应急灯的光柱,死死打在了那双空洞浑浊的眼睛上。
“跑!”她对卢卡斯喊道。
光芒刺入那双空洞的眼睛,“圣诞老人”的脚步顿了一下,发出一声低沉的、非人的嘶吼。
最高级的成熟,是知世故而不世故。最极致的生存,是知恐惧而不畏恐惧。而最强大的反抗,是在看清绝望的深渊后,依然选择将光芒,照向它的瞳孔。
卢卡斯没有犹豫,他猛地合上信箱门,抓住艾莉森的手,两人转身冲向广场另一侧更深的黑暗。
身后,那拖拽柴刀的摩擦声再次响起,缓慢,却执着。
咯吱…咯吱…
伴随着那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干涩的重复低语:
“忏…悔…”
吱…咯吱…
柴刀拖拽的声音和那沉重缓慢的脚步声,如同跗骨之蛆,死死咬在身后。它不疾不徐,保持着一种令人崩溃的压迫感,仿佛在享受猎物的仓皇。
卢卡斯和艾莉森头也不回地狂奔。废弃广场已被甩在身后,他们冲进了小镇边缘更密集的住宅区小巷。应急灯的光柱在黑暗中疯狂跳跃,勾勒出两旁紧闭的门窗和堆积的雪垛——那些雪垛似乎在轻微地、不易察觉地蠕动。
“这边!”艾莉森猛地拉住卢卡斯,拐向一条更窄的岔路。她的心脏快要跳出喉咙,但一种奇异的、被逼到绝境的清醒感攫住了她。祖母的书签在她紧握的手中,边缘几乎要嵌进掌心。
“教堂…”她喘息着说,声音被奔跑带起的风吹散,“旧石教堂…有地下室…我祖母…以前常去…”
那是小镇最古老的建筑之一,用厚重的灰石砌成,或许能提供一丝庇护,或许…藏着更多答案。总比在这些仿佛活过来的雪巷里被追上要好。
卢卡斯没有反对,只是用更快的速度表明了他的同意。猎刀在他手中像一道冰冷的延伸肢体。
叮铃…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贴着耳廓响起的铃铛声。
不是身后那沉重追袭者的节奏,更轻、更飘忽,带着一种冰冷的恶意。
艾莉森猛地一颤,差点摔倒。卢卡斯一把捞住她。
“别看!”他厉声喝道,声音因奔跑而嘶哑,“是诱饵!”
他显然也听到了。那声音试图钻入脑子,勾起更深层的恐惧。艾莉森仿佛又听到了祖母临终前气若游丝的警告。
他们穿过最后一条街道,灰石教堂的尖顶在漫天灰白“雪片”中显现出黝黑沉默的轮廓。它的彩绘玻璃窗一片漆黑,像没有生气的眼睛。
教堂的橡木大门虚掩着。
卢卡斯用肩膀猛地撞开,两人跌跌撞撞地冲了进去,又反身合力将沉重的门轰然推上。插销早已锈蚀,卢卡斯迅速将猎刀卡在门缝与石墙之间,做成一个临时的门闩。
做完这一切,两人靠着冰冷粗糙的石墙,滑坐到地上,剧烈地喘息。应急灯的光照亮了前方一小片区域。
寂静。
暂时的、令人心悸的寂静。
门外,那拖拽柴刀的声音和脚步声,停在了不远处。没有离去,也没有继续靠近。仿佛在等待,或者在评估。
「孤独是成长的加速器」
但在这里,孤独被短暂地打破了。两人靠得很近,能感受到彼此身体的颤抖和冰冷的温度。这种依靠,成了这片死寂中唯一鲜活的东西。
艾莉森举起应急灯,光线向上扫去。
教堂内部空旷而破败。长椅大多歪斜倒塌,布满了厚厚的灰尘和蛛网。圣坛上空空如也,只有一个巨大的、褪色的木十字架倾斜地挂着,投射下扭曲的阴影。
空气中弥漫着和陈年灰尘混合的、更浓重的甜腥味,以及一种…冰冷的悲伤。
“这里…不对劲。”艾莉森轻声说,光线扫过墙壁。
墙壁上,原本应该描绘圣经故事的壁画已经斑驳剥落,但在残存的色彩和应急灯晃动的光线下,那些模糊的圣徒和天使的面容,似乎都扭曲成了痛苦或恐惧的表情。他们的眼睛,无论原本看向何方,此刻在光影错觉下,仿佛都斜睨着教堂后部的某个方向。
卢卡斯站起身,握紧猎刀,朝着那个方向——圣坛侧面一扇低矮的小门走去。那似乎是通往地下室或储藏室的入口。
门是锁着的,一把老旧的挂锁。
卢卡斯尝试用猎刀撬了几下,纹丝不动。
“让开。”艾莉森突然说。她走到圣坛前,摸索着那个倾斜的十字架底座。她记得祖母说过,旧教堂翻新前,管理钥匙的老执事有个习惯…她用力扳动底座一块松动的石砖。
咔哒。
一声轻微的机括响动从低矮小门的方向传来。
卢卡斯上前一推,门应声而开。一股更阴冷、更陈腐的空气涌出,带着纸张和霉菌的气息。
地下室比想象中小,更像一个储藏间。里面堆着一些废弃的圣坛布、破损的烛台,还有几个老旧的木箱。
卢卡斯用刀尖撬开其中一个木箱。
里面不是宗教物品,而是一堆旧报纸剪报、发黄的笔记,以及…一本厚厚的、皮革封面的日记本。
艾莉森拿起日记本,封面没有任何标识,但当她翻开第一页,看到那熟悉的、娟秀却后期变得颤抖的笔迹时,她的呼吸几乎停止。
是祖母的日记。
她快速翻动着,目光扫过那些记录着日常琐事、信仰感悟的文字,直到翻到日记本的后半部分。字迹开始变得混乱、急促,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恐惧。
「…十二月 again. 它们又来了。雪不是雪,是茧衣,是帷幕…」
「…铃声是钓钩,专门寻找心怀愧疚的灵魂…忏悔?不,那不是忏悔,那是吞噬…」
「…没有人相信。他们都认为我老了,疯了…但我知道那年圣诞失踪的汤姆逊一家去了哪里…还有更早的…」
「…教堂底下有东西,老执事知道,但他带进了坟墓。他说那不是上帝的力量,是更古老的、饥饿的东西…利用了我们的节日,我们的象征…」
「…必须阻止…但需要血脉的呼唤…需要…银…」
日记在这里中断,后面是大片无法辨认的墨渍和撕扯的痕迹。
“血脉的呼唤…银…”艾莉森喃喃自语,猛地想起信箱里那枚静止的银质铃铛。
卢卡斯则在翻看那些剪报。大多是几十年前的本地小报,报道着不同年份圣诞期间发生的离奇失踪事件,语焉不详,最后都不了了之。在一张模糊的失踪者合影角落,他看到了一个模糊的背景——一个挂着铃铛的麋鹿装饰轮廓,与哥哥照片里的那个极其相似。
恐惧不再是模糊的未知,而是有了冰冷确凿的重量和年表。
就在这时——
砰!砰!
教堂厚重的大门突然被巨大的力量撞击!插销处的石屑簌簌落下,卡在门缝的猎刀发出令人牙酸的弯曲声。
门外的“东西”失去了耐心。
同时,那轻微、诱饵般的叮铃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清晰地从他们刚下来的地下室入口处传来,仿佛就在门外楼梯口。
进退无路。
卢卡斯看向那本日记,又看向那扇被撞击得摇摇欲坠的大门,眼中闪过一丝绝望的疯狂。他猛地扯下脖子上一条磨损的皮绳,上面挂着一个粗糙的、小小的金属片,像某种身份牌。
“我哥的…”他声音粗粝,将金属片紧紧攥在手心,直到边缘割破皮肤,渗出血珠。“他的血…算不算血脉?”
他又猛地看向艾莉森。
艾莉森脸色苍白,却异常镇定。她从口袋里拿出那片染着祖母污渍的书签,又抬起手,用指甲狠狠划破了自己的指尖。
鲜血涌出,滴落在陈旧的书签上,迅速被吸收。
“我的血,她的字…”艾莉森声音颤抖,却带着决绝,“…够不够?”
门外,撞击声戛然而止。
一片死寂。
然后,一种新的声音响起。
是许多个细小的、清脆的铃铛声,从教堂的四面八方传来,越来越近,越来越密集,仿佛无数个小铃铛正在穿透石墙,涌入教堂内部。
最高级的成熟,是知世故而不世故。最极致的生存,是知恐惧而不畏恐惧。
而最深的真相,往往需要用自己的血,作为开启的钥匙。
他们背靠背站在冰冷的地下室中心,举着微弱的光源,一个握紧了染血的猎刀,一个攥紧了染血的书签。
等待着,那必将到来的…碰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