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微光并未带来慰藉,反而像一层冰冷的灰烬,覆盖在死寂的小镇上。卢卡斯和艾莉森踉跄着冲出钟楼,身后是仍在微微震颤、不断剥落碎屑的废墟。空气中弥漫着金属燃烧后的刺鼻气味,以及一种更深层的、难以名状的腐朽感。
文斯警长倒在广场边缘,他的灰袍褪去,变回那身熟悉的、沾满污垢的警服,但脸色灰败,呼吸微弱。那根银链断成数截,散落在他身边,失去了所有光泽。
“警长!”艾莉森冲过去,试图扶起他。
文斯艰难地睁开眼,瞳孔里的银灰色正在急速消退,只剩下濒死的浑浊。“备忘录…被撕掉的部分…”他每说一个字,嘴角就溢出一股带着银丝的暗血,“…他们…‘守秘人’…失败了…我们…都是…”
他的头猛地歪向一边,最后一丝生气彻底消散。身体迅速变得冰冷僵硬。
卢卡斯沉默地检查着文斯的尸体,在他的内袋里,摸出了一张泛黄的旧照片。照片上是年轻时的文斯和另外几个穿着老式矿工服的人,背景似乎是某个矿洞深处,他们身后岩壁上的刻痕,与地下室法阵的图案惊人地相似。照片背面用褪色的墨水写着一行字:“愿银辉指引,直至最终寂静。”
“他可能…也是‘另一群知晓真相的人’的后代。”卢卡斯的声音干涩,“或者试图补救的人。”
艾莉森感到一阵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是悲伤,也是恐惧。这个小镇里,到底还隐藏着多少这样的秘密?多少像文斯一样,在绝望中试图做点什么,却最终被吞噬的人?
“我们必须离开这里。”卢卡斯站起身,目光扫过空旷得可怕的广场,以及那些散落各处的、曾经是“居民”的灰烬和残骸。“现在。”
他们搀扶着,尽可能快地穿过街道。小镇仿佛真的死去了,没有任何活物的迹象,甚至连风都停止了流动。但这种死寂本身,就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异常。
他们目标是镇子边缘那辆文斯警长留下的老旧雪佛兰巡逻车。那是他们目前唯一能看到的、离开这里的希望。
一路上,艾莉森颈后的印记持续散发着低烧般的温热,仿佛一个永不愈合的伤口。卢卡斯手背上的血色纹路也并未完全消退,偶尔会闪过一丝微弱的银光。
就在他们接近巡逻车,几乎要触碰到车门把手时——
叮铃。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来自遥远时空彼端的铃响,直接在他们脑海深处响起。
两人猛地僵住,冷汗瞬间浸透后背。
叮铃…叮铃…
声音并非来自外界,而是源自他们体内。艾莉森颈后的印记灼热感骤然加剧,卢卡斯手背的纹路也同步发出微光。
“它…在我们身上…”艾莉森的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
卢卡斯猛地拉开车门,将艾莉森塞进副驾驶,自己跳上驾驶座。钥匙就插在 ignition 上——这或许是文斯最后的帮助。引擎发出一阵嘶哑的咳嗽声,然后艰难地启动起来。
轮胎碾过破碎的路面,车辆颠簸着驶向通往镇外的那条唯一公路。
后视镜里,黑泉镇在黎明灰白的光线中逐渐缩小,像一座巨大的、沉默的坟墓。但无论是卢卡斯还是艾莉森,都无法感到丝毫逃脱的轻松。
那微弱的、规律的叮铃声,如同心跳般,持续在他们意识的背景音里回响。
公路前方出现了一个临时检查站的标志,几辆闪着警灯的车横在路中间,几个穿着州警制服的人站在路边,示意他们停车。
艾莉森心中瞬间升起一丝希望——是外界的救援?官方终于注意到了这里的异常?
卢卡斯却猛地踩下了刹车,脸色异常凝重。他死死盯着那几个“州警”,他们的站姿过于僵硬,脸上的表情是一种近乎完美的、模式化的“关切”。
“怎么了?”艾莉森不安地问。
“看他们的影子。”卢卡斯低声道。
艾莉森望过去。清晨的阳光低低地斜射过来,将那些“州警”的影子拉得很长。而那些影子的轮廓…正在极其缓慢地、不自然地扭动,仿佛有无数细小的触须在阴影中蠕动。
其中一个“州警”似乎察觉到了他们的警惕,他脸上的“关切”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但一只手却缓缓按在了腰间的枪套上。他的嘴角,以一个人类绝对无法做到的弧度,极其细微地向上咧开了一毫米。
叮铃。
脑海中的铃声响了一下,似乎在催促,又像是在警告。
卢卡斯没有丝毫犹豫,猛地挂上倒车档,轮胎在路面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巡逻车急速向后倒退!
“州警”们的表情瞬间凝固,然后像蜡像般融化,露出底下非人的冰冷本质。他们同时举起了枪,但枪口射出的并非子弹,而是某种粘稠的、闪烁银光的网!
巡逻车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银网,卢卡斯猛打方向盘,车辆冲下公路,碾过荒草丛生的野地,朝着另一个方向疯狂驶去。
“他们…他们也是…”艾莉森惊恐地看着后视镜里那些迅速变小的、仍在徒劳射击的身影。
“不止是这个小镇。”卢卡斯的声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沉重,他看了一眼仪表盘上不断闪烁的、显示发动机故障的指示灯,“那个‘回响’…或者说‘祂’的影响…可能比我们想象的扩散得更远。”
车辆在颠簸的野地里疾驰,远离公路,驶向未知的、荒芜的方向。
脑海中的叮铃声依旧规律地回响着,如同一个无法摆脱的诅咒,一个来自所有寂静之后、所有低语之前的永恒烙印。
他们的逃亡,或许只是从一个较小的牢笼,逃向一个更大的、更无形的牢笼。
而他们体内沉睡的东西,终将再次苏醒。
遥远的黑泉镇方向,一声悠长的、非人耳的、仿佛来自地心深处的钟鸣,穿透云层,缓缓荡开。
巡逻车在荒芜的野地里颠簸疾驰,发动机的故障指示灯像一只嘲弄的眼睛,不断闪烁着昏黄的光。卢卡斯紧握方向盘,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手背上那抹血色纹路时而黯淡时而微亮,仿佛在与远处黑泉镇残余的能量共鸣。艾莉森蜷在副驾驶座上,颈后的铃铛印记持续散发着低烧般的灼热,她死死盯着后视镜——镜中那片被遗弃的小镇轮廓逐渐模糊,但某种无形的牵引却愈发清晰。
叮铃。
又是一声轻响,直接炸开在脑海。这一次,声音不再遥远,而是带着某种逼近的实体感,仿佛有细小的金属铃舌正轻轻敲击他们的神经末梢。
“它…在变强?”艾莉森的声音嘶哑,带着无法抑制的恐惧。
卢卡斯没有回答,只是猛地一打方向盘,避开前方一个突兀出现的、半陷在土里的废弃农用机械。车辆剧烈摇晃,仪表盘上几个指示灯疯狂闪烁后彻底熄灭。引擎发出一阵不祥的咳嗽,车速明显慢了下来。
“车不行了。”卢卡斯的声音低沉,目光扫过窗外一望无际的、被灰白色枯草覆盖的荒野。这里的地貌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荒芜,土壤颜色发暗,仿佛被什么力量抽干了生机。
叮铃…叮铃…
铃声开始变得急促,如同某种催促的节拍。艾丽莎突然捂住耳朵,痛苦地蜷缩起来。“不止是声音…卢卡斯…它在让我‘看’东西…”
她的眼前闪过破碎的画面:扭曲的、银光闪烁的走廊;无数被锁链缠绕、脖颈挂着铃铛的人影跪地祈祷;一座由巨大水晶和金属构成的、不断自行旋转的诡异钟楼;还有…祖母年轻的面容,却带着她从未见过的、冰冷非人的表情。
“是回声…还是预兆?”卢卡斯咬牙,努力对抗着同样开始涌入自己脑中的杂音——低语、哭泣、还有金属摩擦的尖啸。他手背的纹路灼热难当。
巡逻车最终在一片低矮的、风化的岩石群旁彻底熄火。引擎盖下冒出几缕青烟,带着一股电路烧焦的臭味。
死寂瞬间包裹了他们。不是没有声音,而是那种无处不在的、来自他们意识深处的叮铃声,使得外界的寂静变得更加令人窒息。
他们被迫下车。冰冷的空气吸入肺中,却带着一股微弱的、类似金属和灰烬混合的味道。
“我们必须找到掩体,或者别的交通工具。”卢卡斯检查了一下几近报废的车,从后备箱找出一个简陋的工具箱和半瓶水,还有文斯警长那根已经完全黯淡断裂的银链。他犹豫了一下,将断链捡起,缠绕在自己手腕上——银链接触皮肤的瞬间,脑海中的叮铃声似乎微弱了极其细微的一丝。
这微小的变化没有逃过艾莉森的眼睛。“银…还是有用的?”
“或许是残留的效果。”卢卡斯神色凝重,“但肯定撑不了多久。”
他们离开抛锚的车,朝着岩石群深处走去。脚下的土地松软而怪异,每踩一步都仿佛会陷下去。艾莉森的颈后突然一阵剧痛,她踉跄一下,被卢卡斯扶住。
“那里…”她指着不远处一块异常巨大的、如同卧牛般的岩石。
岩石背光的一面,颜色深得有些不自然。走近了才发现,那上面竟然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正在缓慢蠕动的银色物质!这物质像是有生命的苔藓,表面偶尔闪过微弱的磷光,并发出极其细微的、需要屏息才能听到的“滋滋”声。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在这片银色“苔藓”的下方,岩石表面被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图案和文字!
那图案与他们在地下室法阵、祖母日记、甚至文斯警长照片背景里看到的惊人地相似,但更加复杂、古老。而那些文字…是一种他们从未见过的、扭曲的符号,但诡异的是,只是凝视着它们,那些低语和叮铃声就仿佛有了模糊的“意义”,不再是纯粹的噪音。
“这是…‘守秘人’留下的?”艾莉森想起文斯警长临死前的话。另一群知晓真相的人?
卢卡斯用猎刀小心地刮开一点银色苔藓。下面的刻痕很深,历经风雨却依然清晰。他发现了一些稍微熟悉的符号变体,结合脑海中那些破碎的低语,他艰难地尝试解读:
“…监视前哨…”、“…脉络延伸至此…”、“…‘祂’的梦呓会污染土地…”、“…银质标记需定期加固…”
“看这里!”艾莉森在岩石底部发现了一小片相对干净的区域,那里刻着一个较小的、却更加精细的法阵,中心有一个手掌形状的凹槽。
卢卡斯与艾莉森对视一眼。一种莫名的冲动,或者说是一种冥冥中的指引,让他缓缓地将那只带有血色纹路的手,按向了凹槽。
就在手掌接触岩石的瞬间——
嗡!
一股庞大的、冰冷刺骨的信息流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入卢卡斯的脑海!那不是语言,而是纯粹的图像和感觉:
他看见身穿古老矿工服和奇特灰袍的人,在这片荒野中艰难地刻画着这些岩石,将熔化的银水注入刻痕;
他看见地底深处银矿脉的脉络图,它们如同发光的树根,蔓延至整个区域,而黑泉镇正好位于最大的“根瘤”之上;
他看见教堂的地下室法阵并非孤例,这样的节点在周围荒野还有数个,共同组成了一个巨大的、摇摇欲坠的“屏蔽”或“牢笼”系统;
最后,他看见一个模糊的、由银光和阴影构成的巨大轮廓,在所有脉络的最深处缓缓脉动…那并非地底那个“回响”的茧壳,而是某种更庞大、更古老、更无法名状的存在的…一小部分延伸?
信息流戛然而止。
卢卡斯猛地抽回手,踉跄后退,脸色苍白如纸,大口喘息,仿佛刚刚从深水中挣扎出来。
“你看到了什么?”艾莉森急切地问。
“…牢笼…比我们想的要大得多…”卢卡斯的声音因震惊而颤抖,“黑泉镇…只是其中一个‘关押点’。而那个‘回响’…可能只是从这个巨大牢笼的裂缝中泄露出来的、最活跃的一个‘碎片’…”
这个认知让两人从头到脚一片冰凉。他们之前对抗的,可能只是某个恐怖存在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
叮铃铃——!
这一次,铃声不再是只在脑海,而是切切实实地从远方传来!尖锐、急促,带着一种发现猎物般的兴奋感。
他们猛地回头,望向黑泉镇的方向。
只见远处的地平线上,天空那些暗红色的裂纹再次浮现,并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开来。裂纹中渗出的荧光液体变得更加粘稠,如同污血般滴落。更可怕的是,在那些裂纹的中心,似乎有某种巨大的、由无数银色丝线和不规则金属碎片构成的、难以名状的物体,正在缓缓凝聚成形…
它散发出的压迫感,远超他们在地下室遭遇的一切。
“它醒了…而且…更生气了…”艾莉森喃喃道,绝望如同冰水浇头。
与此同时,他们脚下的土地开始微微震动。岩石上的银色苔藓以惊人的速度增殖、蔓延,并朝着他们的脚踝缠绕而来!
卢卡斯一把拉起艾莉森,挥动猎刀砍断逼近的银色丝线,朝着与黑泉镇相反的方向疯狂奔跑。
身后,那遥远的、逐渐成形的恐怖之物,发出一声撕裂天地般的、混合着金属摩擦和亿万铃声响起的尖啸!
新的逃亡开始了,但希望却仿佛比任何时候都要渺茫。他们不仅携带着“祂”的印记,被迫成为回声的容器,更可怕的是,他们此刻正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所要面对的,可能是一个笼罩整个世界、无人知晓的古老恐怖。
而他们的血脉,既是唯一的武器,也是最终的枷锁。
远方的尖啸声逐渐化为持续不断的、呼唤般的低沉嗡鸣,与他们脑海中越来越响的叮铃声逐渐同步…